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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孔府》第一章 学潮波涌公府第 父薨未闻娇儿啼

2019-03-02 14:39   济宁新闻客户端   杨义堂

天刚蒙蒙亮,沁人的凉气伴着潮湿的浓雾在古老的沂河边飘荡。一溜拉水的牛车、驴车、骡车便早早地在河岸上排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驾辕子的老牛在静静地站着反刍,不老实的驴子在乱撞,赶车的人使劲地拽着鞍辔,大声呵斥道:“吁———,倔驴,慌什么!”这是曲阜城里孔氏十二府第和孙府、颜府等贵族府第的拉水车,到沂河边拉甜水来了。

沂河发源于曲阜东南的尼山地区,尼山五峰矗立,钟灵毓秀,鬼斧神工,脚下有孔子出生时颜母藏身的夫子洞,清澈的沂河水从远古静静地流来,孔夫子曾和弟子们在河水里一起快乐地沐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也曾经在沂河边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辆咣当咣当的空水车伴随着骡马哗哗的啼声从黑影中驶来,车前头挑着一面写着“至圣府”三个大字的蓝色斜旗,赶车的打着哈欠,朝早已在河岸上等待的几十辆水车瞥了一眼,高声叫道:“老少爷们,来得早啊!”

人们热情地朝他们喊道:“二位爷,咋才睡醒啊,等您老多时了!”

“这是从孔夫子出生的尼山上流下来的甜水,圣公府不来拉第一桶,别人家不敢动啊!”

圣公府的水夫说:“嗨,你们咋就能起这么早呢?”

拉水的人们说:“不早能行吗?老爷们不爱喝城里的苦水,催命似的要我们到城外来拉水啊!”

一位青年人拉了拉旁边一位老者的衣襟,小声地问:“哎,老人家,你说说咱们城里的大户人家咋就不爱喝城里的井水呢?”

老人眯起了眼,不慌不忙地说:“咱们这曲阜城啊,历史太长了!西周初年,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由于功劳卓著,被封于曲阜,立国号为‘鲁’,周公旦需要留在京城里辅佐年幼的成王,就让儿子伯禽到鲁国来当国君。建了一座周围城垣长达24里的鲁国都城。那城可真大啊,比现在的曲阜城要大七八倍。到后来,汉代、唐代、明代都在这里筑城,汉城压着周城,唐城压着汉城,不是有句话说吗?‘曲阜城,城摞城,压了一层又一层。’曲阜城里的井水,怎么喝都有一股苦隐隐的铜锈味儿。但凡殷实的人家,都要天天到这沂河里来拉甜水。”

圣公府的水夫大声地说:“老少爷们,你们慌啥,离天明还早着呢,我们这些水夫,拉水不就是一天的活儿嘛!”

拉水的人们说:“嗨,谁家能和公府比,拉水的就光拉水,不管别的事儿,我们回去,还有好多活儿呢!”

圣公府的车夫“吁———吁———”两声唤住骡子,径直把车停在水塘边,水夫则从车上提下两只大木水桶,下到河边,一下一个,朝水里一叩,一起提起,轻盈地朝水车走去。早有人来帮他倒水,清水哗哗地灌满水车后,两人纵身坐上水车,车夫长鞭一扬,骡子车哗哗地朝城里奔去。

后面拉水的车辆挤成一团。

得儿———驾!

鞭花响处,骡子拉的木轮子水车滚滚向前,经过千百年长长的历史迷雾,穿过风雨斑驳的老城门,驶进了公元1919年(民国八年)仲春时节的古城曲阜。

水车驶过曲阜大街凹凸不平的土路,拐进孔府东侧的小红门,来到内宅门前,水夫熟练地拔下水箱后面的木塞,用水桶接满水,提到内宅门西侧一面石流的外水槽前,隔着高墙,向里面喊道:“甜水来了,接水了!”在最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孔府里,男性水夫只能把水倒进这个高墙外的石流里。

内厨房的厨师和各房里的女仆们纷纷提着小水桶,排着队到石流的内侧接水,然后提到各房里,供主人使用。

薄雾渐渐散去,位于山东省西南部的古城曲阜渐渐显露出她的绰约风姿:护城河边的老柳树绿影婆娑,随着骀荡的春风摇曳不已。高大的城墙里面,位于曲阜城正中心的,有一片巍峨耸立的楼阁殿宇,在晨光中越来越清晰,这是一座祭祀孔子的古老庙宇———孔庙。

一位樵夫登上位于孔庙东侧阙里街上的大钟楼,一声声浑厚而悠远的钟声响起,伴着晨曦传得很远、很远,栖息在孔庙里的成群的白鹭被钟声和霞光惊醒,在侧柏高高的枝桠间和巍峨的殿堂上不停地鸣叫、盘旋。

在孔庙的东侧,千年府第———孔府那六扇镶嵌着兽头门环的黑漆红牙大门缓缓打开,城里其它贵族府第的大门以及普通人家的柴扉也纷纷吱吱呀呀地打开。

天亮了。

孔府门前的一块小广场上,此时已经人声鼎沸。

三四百名身穿蓝色学生制服的省立曲阜第二师范学校的学生正打着五颜六色的小纸旗,上面写着“取消与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还我山东,誓死不当亡国奴!”等字样,他们一遍一遍地喊着口号,要求衍圣公府上书北洋政府。

这年五月,在北京爆发了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学潮很快蔓延到了小城曲阜。

吴伯箫当时是一位只有十四五岁的学生,他面色白净,双目有神,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大号学生制服,显得有些滑稽,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抢先站到前面的斜坡上演讲,拿着用报纸卷成的一个大喇叭筒,用尚显稚嫩的声音大喊:“吾辈少年,非不知光阴之可惜,学业之弥贵。然而巴黎和会要把山东割让给日本,我们就要当亡国奴了,山东已经到了危难的时刻,国家已经到了危难的时刻,圣公府应该上书徐世昌大总统,坚决不能在巴黎和会上签字!”

人群里有人喊口号:“坚决不能在巴黎和会上签字!”

“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取消二十一条!”

“还我青岛!”

“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

“打倒列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誓死不当亡国奴!”

口号声此起彼伏。

一个名叫王大牛的胖学生嗓门挺高,他起了个头,领着学生们大声的唱起来:

看看看,滔天大祸,飞来到身边。

日本强盗似狼贪,此耻不能甘。

山东又要似朝鲜。

攫我祖国,攘我主权,破我好河山。

听听听,山东父老,同胞愤怒声。

送我代表赴北京,质问大总统,

反对卖国廿一条,保护我山东。

堂堂中华,炎黄裔胄,主权最神圣。

几位看大门的孔府奉卫丁看到学生们喊着口号涌上来,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有人喊了声:“快,关上大门!”

孔府那六扇镶嵌着兽头门环的黑漆红牙大门吱吱扭扭地关上了。

一名小奉卫丁一路慌慌张张地向里面通报,一边走,一边喊道:“管家大老爷,大事不好,学生们闹事了!学生们闹事了!”

满院子里找不到人,小奉卫丁急得团团转:“管家大老爷呢?谁看见管家大老爷了?”

有人喊道:“管家大老爷正在司房里看账呢!”

小奉卫丁终于找到了管家孔令誉,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了,不好了,管家大老爷,二师的学生们到公府里闹事来了!您老快去看看吧!”

这位管家孔令誉是孔令贻血脉最近的一位堂兄弟,名令誉,字式如,他娶了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堂妹袁世英,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当年在袁世凯就任大总统之后,衍圣公孔令贻便帮着袁世凯称帝,袁世凯给予了孔令贻加封郡王衔等重封赏赐。

孔令誉跟着小奉卫丁急急忙忙地来到孔府大门口,让奉卫丁打开一道门缝,看到学生们喊着口号正要涌进来,着急地说:“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啊?!关上,快关上!”他背依着大门,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学生们在外面把孔府大门擂得山响,里面就是不开门。学生们更加愤怒了:“衍圣公不出来接见我们,是不敢向大总统请愿!”

“中国积贫积弱,都是三纲五常的枷锁造成的!”

“反对旧礼教,打倒旧道德!”

他们吵吵嚷嚷地向孔庙里涌去。

学生们来到杏坛前,看到有一座带有蟠龙的大香炉,王大牛气愤地说:“孔子是皇权卫士,礼教是万恶之源,我们一定要推翻它!”

学生们终于找到了可以释放青春力量的地方了,他们一起来推香炉:“一,二,一、二!”

香炉应声倒地!孩子们们发出了成功的欢呼!

突然,一阵“嘡-嘡-嘡-”的铜锣声从孔庙东侧传来,不知是谁叫了声:“听,是衍圣公的大轿回来了!”

“衍圣公孔令贻回来了,找孔令贻请愿去!”

此时,从曲阜城东的迎春门外,一片交错的牌匾、旗帜、兵器卷着一团黄沙晃动过来,最前边的四个皂隶抬着两面铜锣鸣锣开道,接着是十几个衙役手里高举着“肃静”、“回避”、“衍圣公”、“袭封衍圣公”、“光禄寺大夫”、“赏戴双眼花翎”、“赏穿带膆貂袿”、“紫禁城骑马”、“奉旨稽查山东全省学务”等“十八块云牌銮驾”,然后又有十几个人举着有金瓜、朝天镫、曲枪、鬼头刀、八棱锤、如意钩等十八般兵器,最后是龙旗、凤旗、虎旗、豹旗、华盖伞。这是一品公爵的堂堂仪仗,是历代帝王赏赐给“衍圣公”的显赫爵位和特权待遇。赫赫仪仗之后,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慢慢踱过来。孔令贻大概有四十多岁,像他的老祖宗孔子那样身材高大,但模样却比大成殿里的孔子像周正得多,他脸色铁青,四方大脸,气宇轩昂,穿一身蓝苎细夹袍,外罩青纬成缎夹马褂,脚蹬黑色缎布单鞋。也许是长途劳累,也许是心情欠佳,孔令贻今天有些心思沉沉,无精打采。那马不知是嫌队伍走得慢,还是知道快回槽了有些兴奋,不停地打着响鼻,正衬托出主人的百无聊赖来。

孔令贻的后面,是一辆带篷子的木头轱辘轿车,这辆壮骡拉的轿车好不威风,三匹乌黑色的高头骡子,个个皮毛油亮油亮的。辕骡最为威风,脖子上套着串铃,串铃下坠着鲜红鲜红的红缨。另两匹拉套的骡子,照样也是披红挂彩,威风八面。蓬子前后的帘子都是暗红色的丝绸,帘子的上沿镶着蓝花边,挂着明黄色的流苏,而一身短打的车夫则一路挽着缰绳跟在车旁。车夫紧紧地压住车的阵脚,免得骡子临近归槽,出现惊慌。轿车后面,跟了四位跑得满脸红扑扑、汗津津的大脚丫鬟。轿车里面坐着的就是孔令贻的第二任妻子、一品诰命夫人陶文潽。他们今天是从泰山烧香求子回来了。

眼尖的学生们打老远就看见这队人马,知道这是衍圣公孔令贻的仪仗队,在曲阜,能有这么大排场的,除了衍圣公,找不出第二家来。

学生们呼啦啦围了上来,高声呼喊:“衍圣公要到京师上书!”

孔令贻看到他心爱的学生竟然围在自己的家门口闹事,气急败坏,大声叫嚷:“怎么回事啊,竟敢在公府门口闹事?这成何体统啊?!”

在孔令贻看来,这件事情可是非同小可:

孔令贻5岁时,父亲去世,正式袭封衍圣公。他17岁结婚,开始主持府务。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停废科举、兴办新学时,孔令贻领风气之先,多方筹集资金,在孔府之南、祖庙之东的原曲阜考院旧址,率先创办了新式师范学堂———曲阜县官立四氏初级完全师范学堂。辛亥革命后,更名为“山东省立曲阜师范学校”,1914年改称“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说是省立,其实政府并不直接管理,而是交由衍圣公府代管,孔令贻亲自担任学校的总理,他“亲身在堂,督率教习,勤于功课”,从校长到每一位教师、员工的选任,再到组织招生、保障后勤,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二师的师生们都感激地说:“没有衍圣公府,没有公爷,就没有曲阜二师。”公府里的人们也都说:“公爷如果不在府里,那就在师范里。”

看着这些在府门口挥动小旗、高呼口号的学生们,孔令贻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眼里,这些身穿学生服的孩子们,昨天还是他喜爱之极的私淑弟子,今天就成了盗跖流寇!他对来到身边的二师校长大声呵斥道:“你怎么把学生放到公府门口来了,这也太不像话了?!”

校长吓得不敢回答。

学生们看到衍圣公不仅不替他们请愿,还大发雷霆,人群里不知是谁起的头,学生们喊起了口号:“打倒衍圣公!”

“打到封建专制主义的代表衍圣公府!”

孔府奉卫丁们看到公爷被围住了,跑过来拼命地用枪推开学生,给衍圣公让开一条路。孔令贻狼狈地爬下马,跌跌撞撞、衣衫不整地回到公府。他气急败坏地穿过一层层宅院,来到内宅前上房的客厅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仍然愤愤不已。

跟在后面的轿车看到前面有人闹事,赶紧从孔府东大门折向北拐,沿着东更道街,来到孔府东墙中段的小红门外,这是孔府女眷进出孔府的通道。

骡子在小红门外缓缓停下,丫鬟在轿车前的地上放了垫板,掀开车帘,陶夫人在丫鬟们扶持下,下了轿车。只见陶夫人约莫四十多岁,面色白净,高额头,尖下巴,头盘高髻,配饰俨然,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明眸显得世事洞达,精明干练。穿一身红色的丝绸连襟长袍,袍下一双三寸金莲,蹬一双精致小巧的黑色绣花缎面的弓鞋绣履。

她下来车,舒展舒展腰身,打着哈欠,说道:“坐一路车,累死了!”

两位女仆赶紧上来,轻轻地给她捶捶背,早有一架二人抬的绿呢子小轿等在旁边。女仆掀开轿帘儿,陶夫人弯腰钻进小轿,轿夫袢带上肩,高声唱道:“起轿———,公太太回府了!”

小轿抬进内宅门,八名门禁齐刷刷地站在门旁,高声唱到:“公太太进内宅了!”

一连串的唱诺声中,尽显一品诰命夫人的威仪。

陶夫人原籍浙江绍兴府会稽县陶家堰,也是浙江绍兴府的名门望族,到她父亲陶士鋆这一支,没有继续在绍兴作师爷,而是来到京师开发地产。由于精明算计,成了一名富比王侯的地产商人,先是花钱捐了一个从四品的大名府知府的头衔,后来又花钱买了一个正四品的直隶道员。陶氏姐弟十一个,因了遗传的缘故和父亲的影响,个个都十分聪明,而这位五小姐更是心有灵犀,胸有城府,不仅是父亲事业的好帮手,还是姐弟生活上的主心骨。只是她心高气傲,高不成低不就,30岁了还没有嫁出去。正好衍圣公孔令贻经常到京师居住,喜欢结交三教九流,和地产巨贾陶士鋆老先生就认识了,一来二去,二人成了好朋友,陶老爷子经常邀请孔令贻到陶府做客。

孔令贻的原配夫人孙氏是济宁玉堂酱园的东家、后来官拜军机大臣的孙毓汶之女,经慈禧太后亲自作伐,结成连理。可惜孙夫人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就早早去世了。郁闷中的孔令贻不顾门当户对的礼仪,纳了一位曲阜城里五马祠街的商户丰二楞的女儿为小妾,这位丰姨太也没有生育。纳丰氏之前,就是言明按照小妾的身份迎进门的,不影响孔令贻正式娶妻。

自从孔府死了女主人之后,陶老先生希望把自己的老闺女嫁到孔府,孔令贻是个性情中人,一向对官衔门第不大在乎,看到陶氏小姐待人接物十分周全,认为娶一位千金小姐容易,找一名主事的当家人难求,诺大的公府经济上正在走下坡路,正需要这样一位精明能干的公太太照应着。1905年春天,33岁的孔令贻正式续娶了陶文潽,这一位绍兴师爷之后、京师地产商之女也就颦颦婷婷地走进了千年孔府。

陶夫人过门之后曾经生有一子,十个月大时却不幸夭折,从此,她每日里吃药看病,吃斋念佛,天天祈求怀孕生子。然而,肚子却不争气,再也生养不出来了。

几年来,近支族人们都劝孔令贻早早过继一个儿子,在百年之后好袭封他的爵位。但孔令贻和陶夫人坚决不同意。难道到了自己这里就又要绝户吗?不行,决不能过继别家的儿子,凝绪堂这一支一定要有自己的血脉,这孔夫子嫡系后裔的香火可不能断在我们手里!

陶夫人从娘家带来了一名丫鬟,名叫王宝翠,这王宝翠虽然出身低微,但却出落得丰润俏丽,国色天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公爷爱上了这位丫鬟,偷偷地与她暗度陈仓,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不久,王宝翠怀孕了,孔令贻这才抹下脸来,与陶氏商量要收王宝翠做小。

陶文潽十分后悔自己把丫鬟带来,给自己带来了一桩窝心的事。她曾经一度大吵大闹,但后来,陶氏也只好认了。既然丈夫还要再娶妾生子,与其肥水流入外人田,还不如让身边的丫鬟承受阳光雨露,日后的形势也好控制得住。无奈之中,陶氏答应了丈夫的请求。

孔令贻也收回野心,一心一意在家“衍圣”。可惜的是,王宝翠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完成生儿子的任务,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衍圣大计要拖到何时!陶夫人只好收拾起自己的嫉妒心,年年跟着丈夫去泰山祈求生子。

此时,孔府内宅后堂楼的院子里,孔令贻的侧室王宝翠趁着陶夫人不在家,正在和两个亲生的女儿玩耍。她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光景,鸭蛋型的脸庞,面色白里透红,眉如远黛,目如秋水,脑后挽一个乌云一样低垂的发髻。身穿一件藕荷色长袍,由于身份是衍圣公的侧室,因此不能像一品夫人一样穿正红色的衣衫,只能穿偏色的衣服。

孔令贻和王宝翠生的大女儿孔德齐今年五岁,二女儿德懋才两岁,刚会满地乱跑。也许是盼儿子盼得心焦,孔令贻将这两个小姐都打扮成一身男童装扮,头带瓜皮帽,身穿粗布长衫,肥肥大大的,包裹得两个孩子像一大一小两个可爱的圆球。王宝翠陪孩子在屋檐下晒太阳,一会儿亲亲这个,一会儿抱抱那个,幸福得脸上红扑扑的,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也是花遂人意,后堂楼前的两株石榴树悄悄开花了。

二小姐德懋仰着头,伸着小手对着石榴树上的花儿乱抓,想要摘下来,年龄大一点的德齐也看见了,跑过去,抱着小树就爬,可是她还不会爬树,小脚丫乱蹬,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哇哇哭起来。王宝翠赶紧过来,扶起德齐,拍拍她屁股上的泥,说:“你瞧你,哭什么,都没有妹妹懂事,妹妹要笑话你了,真丢丢丢!”

小德懋也跟着说:“丢丢丢。”

王宝翠伸手从花枝上掐下两枝花,一枝交给德懋,让她拿在手里玩。一枝交给德齐,摘下德齐的小瓜皮帽,帮着德齐把花给插在头发上,让德齐转过来转过去,高兴地说:“小姐姐真漂亮!”说得德齐破涕为笑。

德懋把花交给王宝翠,奶声奶气地说:“我也要戴,我也漂亮!”

王宝翠蹲下来,把花别在德懋长衫的扣子间,说:“天还冷,你不能摘帽子,会得病的,你戴在衣服上,呀,小妹妹也很漂亮!”

小德懋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我也漂亮喽!”

王宝翠高兴地把德懋抱起来,幸福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各房里的女仆们,都住在后堂楼东厢的侧楼上。春天没事的时候,就在后堂楼的廊檐下晒着太阳做针线,她们看着这母女仨难得一见的幸福时刻,也都不住地抹眼泪。

突然,前边的院子有人喊:“公太太进内宅了!”

仆人们纷纷散去,各忙各的去了。王宝翠一个激灵,骤然变色。她轻柔却迅速地放下孩子,奶妈们也走过来,说“宝姑娘,我们得把孩子领回去了。”说着,把花从两个孩子的头上、身上拿下来,扔到地上,领起孩子就走。

两枝被踩坏的石榴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是那样地可怜,那样地无辜!

王宝翠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吹吹花上的泥,紧紧藏在怀里,怅然若失地叹着气,一步一步回到她前堂楼的西间里,傻坐在床沿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陶夫人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自己的住处———内宅前堂楼里间,她坐到床沿上,第一句话就问:“宝丫头呢?”因为二姨太王宝翠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她一直沿用“宝丫头”的称呼。

在陶夫人屋里服侍的女仆尹二婶子的赶紧说:“回夫人,刚才还在后堂楼看花呢,这一会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叫她过来!”

尹二婶慌忙去找二姨太王宝翠。

尹二婶掀开西间的门帘儿进来,说:“宝姑娘,夫人回来了,叫你呢。”

王宝翠听到陶夫人找她,浑身一个激灵!她立马站起身来,跟着尹二婶子往东屋走。

前堂楼是孔府内宅的主楼,为两层七间七檩悬山式楼房,八根立在石鼓柱基础上的黑漆明柱直通楼顶,显得格外威严。上下两层均为紫红色格子窗。

中堂的正中是客厅,高悬着蓝底金字的“松筠永春”匾,屏壁上悬有“福、寿、禄”三星图挂轴。中堂还悬有公爷孔令贻手书四屏风。

王宝翠脚像灌了铅一样,跟着尹二婶穿过中堂,来到陶夫人的卧室。陶夫人躺在床榻上抽水烟袋,把一只小脚放在暖凳上,看到王宝翠进来,眼皮也不翻,说道:“给我揉揉腿!”

王宝翠顺从地一下子跪在砖地上,给陶夫人揉起腿来。

陶文潽指着桌子上的一个一拃多高的小泥娃娃,说:“看看,我又到泰山斗母宫拴来了一个泥娃娃,你收房都五六年了,生一个是丫头,生一个是丫头,也生不出个儿子来,中什么用?害得我年年到泰山烧香‘拴娃娃’,你那些个当妖精的本事呢?”

王宝翠抬头看看桌上的小泥人,和去年的一模一样,知道是陶夫人生气了,吓得更不敢出声了。陶夫人一边数落着,一边站起来,指着王宝翠说:“再生不出儿子来啊,我们都要从这府里扫地出门了,你个没用的东西!”

说完,抬起一脚,把王宝翠踢到地上!

王宝翠倒下的时候,碰倒了旁边的脸盆架,水撒了王宝翠一身,白瓷脸盆在地上跳了跳,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王宝翠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发出低低的啜泣。

外间的女仆听见里面王宝翠挨打的声音,悄悄地把德齐、德懋两位小姐推进卧室里,两个孩子跑进来,一边一个,拉住陶夫人的手喊道“娘,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啊!”

陶夫人把德齐、德懋揽在怀里,亲热地说:“妮儿,等一等!娘这就陪你姐儿俩一起吃饭。”接着,她又对外间高声喊道:‘快去,到内厨房催饭去!”

陶夫人看着王宝翠还在抹泪,生气地说:“你瞧你,进门这么不小心,自己摔倒了,竟然还哭鼻子抹泪的,在孩子面前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妮儿来,丢她,丢,丢,丢!”

再说孔令贻被学生们这么一闹,衣冠不整地回到前上房,顾不上喘口气,立刻召集管家孔令誉、西学管事刘梦瀛、公府奉卫官孔令俊等商量学生闹事的事儿。孔令贻气脸色发青,懊恼地说:“我培养出来的学生们造我的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公府奉卫官孔令俊苦着脸说:“这些可都是您亲手创办的新学堂,府里花钱培养的师范生,您都没有办法,我们又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呢?”

孔令誉看到大家一个个垂头丧气、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咬咬牙,说道:“这帮乱党贼子,喧嚣祖庙,辱没圣门,真是十恶不赦,绝不能轻饶!”

经过一番秘密策划,衍圣公府要反戈出击了。

孔、颜、曾、孟四氏学生的家长们按照孔氏族长的要求,纷纷挤到人群里,大呼小叫,生拉硬拽,把自家的孩子一个个领走了。

几十名衍圣公府的奉卫丁和外东房的衙役拿着木棍凶煞恶神一般地站在大门里面,一旦有人闯入,将会遭受一顿毒打。

30多名曲阜县政府的保安从孔庙西侧的县衙里列队走来,手持警棍站在大门外两侧排开,严阵以待。

孔府大门外还剩下不到100个学生,但是这些学生面无惧色,仍然一遍遍地唱歌,喊口号。

中午,学生们没有离开,喊累了,就在广场上坐下,继续唱歌。另有一些学生从学校里送来了包子、开水等,鼓励在广场上坚持战斗的同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下午三点左右,300多名兖州驻军在山东第六混成旅旅长何峰钰的带领下,一路跑步来到孔府门前。哗啦啦一阵上子弹的声音,士兵们一个个荷枪实弹,把集会的学生们包围了。

广场上的气氛异常紧张,一触即发!

校长看到情况将不可收拾,叫各班的教师来到广场,一遍遍地好言劝慰学生们回校。

在教师的带领下,学生们流着热泪,大声喊着爱国口号,手挽着手从广场上撤退。

一名奉卫丁急急忙忙地到前上房里,说:“公爷、夫人,学生们都撤走了!”

孔令贻依然气愤难平:“嗨,这皇帝退位了,科举停考了,军阀开仗了,连我亲手创办的新学,学生们也开始造反了,竟然跑到祖庙里掀翻了香炉,这世道要变成什么样啊?!”

他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摇着头,嘴里嘟嘟囔囔:“我办新学,办新学,结果是学生们打翻香炉,辱骂圣祖,从今后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孔子子孙又将会面临怎样的乱世春秋啊!”

晚饭时,仆人陈八送来饭菜,他不吃,夜里,陶夫人叫他回前堂楼休息,他也不去,就这样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孔令贻脸色沧桑,胡子拉碴,头发白了大半。

六月底,京师的陶府突然来信,说陶夫人的父亲陶老太爷病重,思念女儿,请速去京师。陶夫人收到家书,收拾行囊,当晚即赴京,到床前尽孝。

陶夫人这前脚一走,王宝翠的好日子就来了!

晚上,孔令贻来到前堂楼西侧王宝翠的卧室休息,王宝翠满含娇羞地说:“公爷,我有了,不能再伺候您了。”

孔令贻不相信,轻轻抚摸着王宝翠的肚子说:“原来那一口子整天嚷着要怀孕了,搅得阖府上下不安宁,可就是肚子不见动静,你这好,不声不响地,又怀上了!你怎么不早说一声?”

“也就两个多月没来身上的了,弄不准可不敢欺骗公爷。”

“好,好,好!这下衍圣大事可就有指望了!”衍圣公抱紧了宝翠。

“哎呦,公爷,您压疼我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你一定为我生个小公爷,燕庭我也就终生无憾了!”

“是,公爷。我也琢磨着是,公爷让我喝了两个多月的二仙膏,感觉这次怀孕和前两次情况不一样,老想呕吐,反应得厉害着呢。”

“好,好,好!济宁广育堂的二仙膏专门调节阴阳,是地道的老中药,这次八成是起作用了。生了男孩,记你头功!”孔令贻这才感到有些宽心。

这些天,孔令贻白天晚上都来陪王宝翠,让内厨在前堂楼的后面单设一个小灶,安排两名厨师专门给王宝翠做饭。

前堂楼的西间,王宝翠坐在床沿上,她的老女仆唐婶儿劝她吃饭,说:“宝姑娘,这是公爷亲自安排小灶给你自己熬的微湖鲜虾仁汤,可有营养了,对孩子发育可好了!”

王宝翠厌烦地说:“哎呀,你说这上顿蒸的是‘霸王别鸡’,下顿煲的是奶汤金银海参,天天这么多的饭,吃不下啊,我还一点儿不饿哩!”

唐婶儿和蔼地说:“吃不下也要吃,你这已经是双身子了,要给孩子增加营养,要能生下个小公爷,你这一辈子,可就算是真熬出头了啊!”

门帘儿一动,孔令贻竟亲手捧着一碗粥进来了,他高兴地说:“小夫人,这是我让厨师专门为你煮的一种阿胶冰糖蜂蜜粥,这可是滋补气血的好东西!”

王宝翠赶紧站起来,接过粥碗,娇嗔地说:“谢谢公爷,今天煮的微山湖鲜虾仁汤还没来得及喝呢,这怎么又熬了阿胶粥?”

孔令贻笑呵呵地介绍说:“你尝尝这碗阿胶粥,这可是个好东西,是用咱府里东阿集上进贡的正宗阿胶熬制的,东阿集上有一眼神奇的古井,井水甘洌,重量比一般的井水要重许多,用这眼井里的水熬的阿胶,是女人滋血补肾、保胎安神的良药。”

王宝翠小心地喝一口,甜到心里。孔令贻看着王宝翠一点一点地喝下,不住地点头。

一个收房的丫头,突然受尽娇宠,幸福得不得了,她躺靠在床上,轻轻地摩挲着肚子,自言自语地说:“孩子啊,你快快出来吧,你出生了,咱娘儿俩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幸福的日子过得飞快。

七月底,京师传来书信,陶老太爷病逝了,陶夫人在京守灵,让衍圣公速去京师吊唁。孔令贻委托孔令誉代为主持府务,又把府里的事一一交代妥帖,带了贴身小仆人陈八、吴章,西学管事、府医刘梦瀛,老厨师张昭曾以及两名奉卫丁,从兖州站坐火车北上进京。

孔府外西房管事、前清七品官员窦四海已经提前来到北京孔府,办理接站等一应事物。孔令贻等一干人马出发的第二天凌晨四点,火车刚到北京站,接衍圣公的轿子已经停在站台口,公爷刚出车门,窦四海即拉开帘子,把孔令贻让到轿子里,八名轿夫抬起就走,分秒不差,使孔令贻感觉到在京师就像在曲阜一样地方便,一样地排场,一样地舒坦。

孔令贻等一干人马沿长安大街一路前呼后拥来到西单衍圣公府第,但就这座宅第,比起京城里王公大臣的府第来,那是一点儿也不逊色:它坐北朝南,四进院落。前院有正房三间,前后带廊。二进院有正房一间,东西配房各三间。三进院有正房五间,也是前后带廊,东西有配房各三间。四进院有正房十二间。满园子里植有翠竹三丛、紫藤两挂以及桃、海棠、栾枝、丁香等各色花卉,槐、柳、榆、椿、枣等各种高大乔木,真是一座花园别墅般的官邸。

是日歇息,准备明日到陶府吊唁,孔令贻一夜劳顿,没有休息好,进过早餐之后,就在他每次来京时下榻的三院正房里补觉。贴身小仆人陈八还是在房外垂立,不敢怠慢。睡到半晌,公爷忽觉得背上有些疼痛,说:“小八子啊,快进来给我捶几下,我背上怎么有些疼啊?”

陈八小心地给公爷捶背。

公爷却难受地说:“去,去,不行,越捶越疼了,还是叫刘先生给我瞧瞧吧。”陈八边跑边大声喊道:“刘先生,刘先生!”

刘梦瀛先生此时正在厢房看书。他四十开外,国字脸,目光沉静优雅,穿着一身灰色长袍。刘梦瀛的祖父原是皇宫里的御医,因为七十二代衍圣公、驸马爷孔宪培患有腿疾,被乾隆皇帝赐给曲阜衍圣公府,成了孔府的府医。刘梦瀛继承了他祖传的医术和学问,长大后便继任了孔府府医一职。因为他学问高,为人忠诚厚道,孔令贻把府里的很多事都交给他,孔府西路的前后的几进院落都是历代衍圣公读书作诗、会见贵客的地方,称为“西学”。孔令贻又让他兼任了西学的管事。阖府上上下下也都很喜欢他,尊呼他为“刘先生”。刘梦瀛听见陈八叫他,急忙走进正房里间。

小仆人陈八说:“刘先生,快来看啊,公爷背上是个什么东西啊?”

刘梦瀛来到衍圣公的床前,小心地翻过公爷后背,只见背上一块巴掌大的皮肤颜色变紫,已经肿起来了,拍一拍十分坚硬,也感到十分疑惑,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没有起泡,不是什么疱疹之类的,可是为什么这么硬呢?”

正在踌躇之间,突然听到公爷喊口渴,刘梦瀛给他喂了两碗水,还是叫渴。刘先生摸摸他的额头,说:“唉呀,热得这么厉害啊,这是什么病呢,想来应该是热毒所致,先吃一副药看看情况。”

刘梦瀛来到桌边,开了一方药剂,内有黄芪、赤芍、丹皮、银花、当归、连翘等几味常用中药,嘱咐窦管事到街口的广育堂药店北京分号抓药。到中午,喝了汤药,公爷烧退了一些,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刘梦瀛继续在床前伺候,让公爷继续服用败毒的汤药。

窦四海代表衍圣公府前去陶府给陶老太爷吊唁行礼,叫出身穿重孝守灵的陶夫人,说:“公太太,本来不想惊动你,可是事情蹊跷,公爷得了一种病,病情还十分严重,请陶夫人处理完陶老太爷的后事,尽快到西单照看公爷。”

陶夫人先是一惊,继而又平静下来,说:“你们小心伺候,我忙完这边的事就过去,千万千万要小心啊!”

陶夫人伺候陶老太爷大殡完毕,在轿子里撕了孝服,即刻赶往西单衍圣公府,看到刘先生正愁眉紧锁,在房间来回踱步,知道病情重大。看看丈夫的背上,已经红肿起来一大片,陶夫人便对守在床边的窦四海说:“窦爷,你在北京地面上熟悉,事不宜迟,赶快在京延请名医!”

窦四海说:“夫人,在京城有一位咱们曲阜的本家,名繁棣,号伯华,精于文史,尤善歧黄,在京城声誉极高,乃北京四大名医之一。不知您是否知道?”

公爷此时已经醒了,正好听说起孔伯华的名字,就接过话来说:“你说的是孔伯华啊,他是我们的近支,六十二代祖爷爷孔闻韶的第二子孔贞宁的后裔。他的祖父孔宪高,清朝进士,精于文学,兼通医理。孔伯华就是跟他爷爷学的行医,前些年到府里来过,我们认识。如能请得他来,最好!”

窦四海出去了,不消一个时辰,就将孔伯华领到西单衍圣公第。这位孔伯华,穿一身灰布长袍,面孔白皙,身材瘦削。孔伯华查看完病情,把完脉搏,拉了一些家常,安抚了公爷几句,转身就要走。

陶夫人和刘梦瀛感到蹊跷,急忙跟到门外,追问病情。

孔伯华站住脚,却反过来问刘梦瀛说:“刘先生,您也是皇帝敕封给公府的御医世家,您对公爷的病情怎么看?”

刘先生说:“曲阜地僻人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病情,不敢确定,只是疑心是不是医书上说的一种叫做‘背疽’的恶疮。”

“刘先生的判断和我一样,这确实是一种罕见的恶疾。公爷是不是整日心情郁闷,好喝酒,好生气啊?这病大都由于长期心情郁闷、肾虚所致,具体病理尚不清楚。如果几日内背上的肿块变红,尚且能治,到时候再叫我来。如果肿块腐烂变黑,说明肝脏俱坏,纵是神仙,也无法可治了。”

陶夫人刚刚忙完父亲的丧事,体力精神已经不支,这又赶上丈夫病危,身子一歪,昏倒过去。刘梦瀛和孔伯华赶紧把夫人在地上放好,一阵子掐人中,陈八哭着喊到:“夫人,您醒醒,夫人,您醒醒啊,这公府里里外外,可是离不了你啊!”

陶夫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看四周,目光坚定地说:“小八,你说得对,我可不能垮,公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公府得有人照料啊,我可是死都死不起啊!快扶我起来!”

她咬紧牙关,拉住刘梦瀛的胳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说:“我行,我能行!快去扶我看看公爷吧。”从此,陶夫人每日里为丈夫擦洗疮处,喂水喂药,硬是在人前没有掉一滴眼泪。

孔令贻的病情发展很快,只几天工夫,背上的肿块渐渐溃烂,露出里面黑乎乎、粘糊糊的脓液来,正是八月酷暑,毒疮腥臭扑鼻。大家知道公爷已经病入膏肓、生还无望了,便把实情告诉了公爷。

公爷脑子尚还清白,不甘心就此撒手西去,叫仆人从家里捎来王宝翠和两位女儿的照片,每日里仔细端详。

公太太心里酸溜溜地说:“哼,都这般光景了,还惦记着你那心肝宝贝的小夫人!”

公爷叹着气说:“王宝翠本是你带来的丫鬟,你应该照顾她才对啊。”

陶夫人没好气地说:“她八、九岁时随父母逃荒要饭到了北京,为了让她有个活命,我爹娘把留在府里当了一名小丫鬟,长大后却勾引得我们几个兄弟大打出手,为了让我兄弟都能够正常婚娶,我把她带到公府,没想到又被你这堂堂公爷看上,竟然先将生米煮成熟饭,成了你的心肝小夫人,叫我怎么再照顾她啊?”

公爷人之将亡,其言也哀:“我临来的时候,宝翠说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极有可能是个男孩,倘若真的是个男孩,我们凝绪堂这一支也就有后了,我也就放心地走了。”

陶夫人说:“千万别说不吉利的话,我这回可没有抱怨您的意思!前几年我们也添过一个男孩,但10个月时却不幸夭折,我从此每日吃药看病,祈求怀孕生子。然而,再也生养不出来了。我这不也答应你把她收房了嘛!你说说,咱们公府钱财万贯,富比朝廷,被称为‘天下第一家’,这小孩子怎么不愿意上我们家来托生啊?!”

孔令贻叹了一口气说:“我琢磨过了,历代朝廷都恩宠我们孔家,这孔府的府运,也就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在咱们孔氏后裔的传承上,有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当国运昌隆、政治清明的时候,孔府的家运就兴旺;而当国运暗淡、兵戈四起的时候,孔家的命运就不旺,人丁就稀少。”

陶氏不相信,说:“都是你瞎琢磨出来的,哪有影儿的事啊!”

孔令贻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地说:“你知道你吗?朝廷住紫禁城,是天上的紫微星,也就是北极星。圣人住曲阜衍圣公府,是天上的魁星,是北斗七星中勺子把上的那颗星,离紫微星最近,命运攸关,紫微星亮则魁星必亮,紫微星暗则魁星必暗。”

陶氏渐渐听得入迷了,问道:“教你这么一说,还真像有那么回事儿!”

孔令贻说:“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征战,鲁国岌岌可危,孔子八世单传,险象环生。汉朝鼎盛,孔氏开始兴盛,子孙中做到卿相牧守的有五十多人。南北朝时期,孔氏族谱的传承十分混乱,有些奉圣侯的谱系是后代倒推上去的。到唐朝时,孔氏家族人口繁衍,谱系清晰。五代十国期间,发生了‘刘末乱孔’事件,一个孔府里的洒扫户杀害孔府主人,又几乎中断。经过宋朝孔氏家族的繁衍,到宋末之时,宋金元各封一位衍圣公,但三支衍圣公全都绝户,只能以近支来奉祀。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生了几十个儿子,而此时的五十五代衍圣公孔克坚也是虎虎生风,一连生了九个儿子,六十一代衍圣公孔弘绪有七个儿子,可是到了明朝末年,六十四代衍圣公孔尚贤时,两个儿子均无子嗣。”

既是陈年往事,孔令贻说得又断断续续,陶夫人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别说了,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孔令贻说:“这哪是没用的?这是最当紧的事儿,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到了清朝康乾盛世时期,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有四个儿子,六十八代孔传铎有六个儿子,兄弟分门别院,呼啦啦一下子盖起了十二府!七十一代孔昭焕又有五个儿子,咱们这一支衍圣公府的堂号叫做叫凝绪堂,其他几位弟弟分别起堂号为凝远堂、凝道堂、凝静堂、一贯堂,总称‘五凝堂’。这是我们最近的近支了!可是,自打道光皇帝颠倒了天光,天象混乱,紫微星暗淡,大清朝的帝脉就断了。同治、光绪、宣统三代皇帝均无后代,数十年间宫中不闻儿啼,称为‘宫荒’。伴随着大清国的气数已尽,我们凝绪堂这一支只有我和叔兄弟令誉两个,而令誉哥也没有儿子,从我父亲起,我这边也是两代单传了!”

陶夫人说:“这样说来,生不出儿子来,也怨不了我们,莫不是我们老孔家的气数随着那皇帝转,皇帝没有了,这圣人家的气数也就要尽了?!”

孔令贻说:“这都指望宝翠了,但愿她这次能够争气啊!”

陶文潽满怀疑虑地问:“就是将来宝丫头生了男孩,我也担心一件事,会不会有人因为不是正室生的而干涉呢?”

“唉!我们孔氏家族为了争夺大宗地位,就像皇宫里争夺皇位一样,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啊!元朝初年,咱们的五十三代祖孔浈为小妾所生,正妻任氏无子,十分嫉妒,将孔浈母子改嫁给一个蒙古的奴隶。后来孔浈长大了,袭封衍圣公爵位,但是族人们说他是奴隶之后,已经列入奴隶户籍了,不配当衍圣公。因此爵位被夺,全家被赶出了公府。任氏十分后悔,再次上书皇帝为孔浈辩解,但是皇帝的金口玉言岂能更改?造成我们孔氏北宗险些断绝。”

陶夫人听了,十分着急,说:“哎呀,要是那样,就麻烦大了,我们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让家族里无人能改才行啊!”

公爷想了想说:“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我要提前禀报给皇帝,得到皇家认可!”

陶夫人点头称是,备好纸墨,请刘梦瀛代表公爷字斟句酌,给逊帝溥仪写下奏折。刘梦瀛写毕,一字一句地读给公爷听:

奏为君恩未报,臣病垂危,伏枕哀鸣,仰祈圣鉴事:

窃臣东鲁愚庸,仰叨恩眷,渥蒙宠赐,下怀钦感,莫可名言。

臣岳父之丧,遵礼来吊,抵京后正思展觐慈颜,仰聆圣训。拒料次日背疽骤发,赶即延医调治,效验毫无。伏念臣年近五旬,尚无子嗣。幸侧室王氏现已有娠,倘获生男,自当承袭世爵。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谨口授遗折具陈,伏乞皇上圣鉴。

谨奏。

臣衍圣公孔令贻

刘梦瀛念完,孔令贻点点头:“嗯,你再加上‘至家事一切,应有令贻嫡兄孔令誉料理。’免得家里以后出乱子啊!”

陶夫人听了,脸一时阴了下来,低下头,撅起了嘴:“这句话就免了吧。公爷如果要加上这一句,恐怕要更乱了!”

刘梦瀛不敢写了,搁在那儿等着。

孔令贻生气地说:“刘先生,你往下写啊!”

刘先生问道:“公爷,这句还加不加呢?”

孔令贻对陶夫人翻翻白眼:“哼,这是大事儿,一定要加上!令誉兄老实厚道,一辈子不争不抢,而且也没有男孩,他能出什么乱子?”

陶夫人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来:“哎呀,这皇帝早就退位了,光给皇帝上折子可不行!”

孔令贻说:“皇帝虽然宣布退位了,可是历代衍圣公都是皇帝册封的,禀告过皇帝就行了!”

陶氏坚定地说:“现在是大总统坐天下,一定要报告给大总统,有了这双保险,无论什么人都无法更改了!”

刘梦瀛也劝道:“公爷,别抱着老皇历不放了,夫人说得有道理,再给大总统写份呈文吧,也不费什么事儿。”

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孔令贻接着说:“写吧,写吧,这是什么乱哄哄的世道啊!”

刘梦瀛重新换了一张宣纸,继续写道:

呈为令贻病危伏枕哀鸣,谨口述遗呈,仰祈钧鉴事:

窃东鲁愚庸,毫无知识,屡承历任总统厚赐栽培,仰俯寸衷,愧无报称。令贻年近五旬,尚无子嗣。幸今年侧室王氏怀孕,现已五月有余。尚可生男,自当嗣为衍圣公,以符定例。如或生女,再当由族众共同酌议相当继承之人,以冢宗祀。伏乞恩准,明令实行。

谨呈大总统。

衍圣公孔令贻

孔令贻强忍着病痛,仔细察看一遍,才让窦四海分别装上信封,呈交紫禁城总统府。

此后,孔令贻病情日甚一日。弥留之际,他一直喃喃自语,不忍卒去。一次次昏昏睡去,又一次次艰难醒来。

一日,孔令贻再次醒来,显得格外清醒,他对床前伺候的陶夫人和家人们伸出两个手指。

大家猜道:“公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府里还有两顷土地没收回来?”

孔令贻摇摇头。

“公爷,你说,是您挂念两个女儿没有长大吧?”

孔令贻又摇摇头。

陶夫人对身边的人说:“嗨,你们都别猜了,我知道,他这是挂念二夫人王宝翠。”

孔令贻慢慢地点点头,又伸手指指肚子。

陶夫人翻着眼皮,撅着嘴说:“我知道了,公爷,你是说王宝翠肚子里的孩子快出生了,如果是个小公爷,就能袭封衍圣公了,对吧?!”孔令贻点点头,终于,两滴清泪慢慢溢出眼眶,长叹一声,呼出最后一口浊气。

公元1919年11月8日,农历民国八年九月十六日,孔子七十六代嫡孙、衍圣公孔令贻带着对世道的无限忧愁,对未出生孩子的牵肠挂肚,驾鹤西去。

孔令贻的遗体黄纸敷面,停灵在北京西单孔府第三进院落正房的两楹之间。陶夫人在灵床旁边大放悲声:“公爷,你可不该撇下我啊,你走了,这么一大摊子事情,都扔给我这个妇道人家,我可怎么办啊?”

陈八等在一旁劝着陶夫人:“公太太,您别哭了,好多的事儿还等着您做主呢!”

陶夫人哭了一会,感觉到这样哭下去不是办法,转身对陈八说:“你赶紧到陶府一趟,给那边送个信,让老九陶勋和师爷杜炳勋来北京衍圣公府议事。”

小陈八得令去了。

陶勋和师爷杜炳勋来到后,在院子里行完礼,掀开帘子来见陶夫人,陶夫人把两位娘家人领到灵堂的里间,面授机宜。她对陶勋说:“九弟,趁曲阜那边还不知道你姐夫去世的信儿,你马上去曲阜,传你姐夫和我的话,要你马上接管孔府金库的钥匙,把所有值钱物品一律上锁封存!”

她又转过身来,对一位眯缝着小三角眼、尖嘴猴腮,大名叫杜炳勋,外号叫“杜小眼”的矮个中年人说:“杜师爷,你是从浙江绍兴老家来的,咱们陶府的丧礼安排得很好。陶勋今儿个先走,你明后天再去曲阜,等陶勋把曲阜金库的钥匙拿到手后,你就代表我宣告公爷去世的消息。从今后,你就是公府司房的大总管,管理公府的一切开支!”

这位杜小眼炳勋先生忙不迭地点头,一脸奸笑:“嘿嘿,五小姐做事就是明白,一定要把大权掌控在自家人手里才行!我对五小姐绝对忠心耿耿,一切全听您的吩咐,您就放心吧!”

陶夫人摆摆手,小声说:“你们快去准备吧,切记要见机行事,步步为营,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院子里,刘梦瀛、窦四海等隔着帘子在灵堂外面等着。陶夫人掀开门帘,用手帕捂着脸,出来和大家见面。

刘梦瀛说:“公太太节哀,老公爷这一去,下面就要准备后事了,您是想按照一个什么样的葬礼来发送老公爷啊?”

陶夫人长叹了一声,说道:“自从你家公爷得了急症以来,我就有所考虑。先准备上等的棺木仪仗,我要用公府最高规格的葬礼来发送他。”

刘梦瀛沉思了一会,说:“公太太,此举也不是不妥,孔家的丧礼就该办得像模像样。但是现在不比从前了,清末民国以后,天灾人祸不断,公府的祭田多有迷失,即使在册的祭田,佃户也拖延地租,抗捐不缴。公府的七十多个大小属官已成平民,没有人再花钱到府里捐官,公府的收入已大大减少,这些情况,还请公太太三思。”

陶夫人咬着牙,目光中带着坚定的神情,说:“刘先生,你的好意我明白,我们衍圣公府就是奉皇帝之命,专门祭祀圣祖孔子的,是天下的礼仪命脉,丧葬之礼差了交代不过去,无论有多少困难,都要坚持住。我可不能让人家看我们圣公府的笑话!”

刘梦瀛说:“太太您真是个要强的人儿!那就依太太所言,请尽快把老公爷的棺材运回去发丧吧。”

陶夫人站起身,对大家大声地说:“先别慌,等京城的官员在这里祭拜完了,我们就回曲阜,给公爷发大丧。”

一个阴冷的冬夜凌晨,火车的长笛划破乡村寂寥的夜空,一辆载着孔令贻灵柩的专列挂着巨大的白花缓缓驶进曲阜姚村火车站。在曲阜的管家大老爷孔令誉接到北京的来信,已经分派好执事等候,打着带有“至圣府”字样的白灯笼在火车站恭候灵柩,兖州镇守使何锋钰带领40名马队,全副武装,也来火车站候迎。

大老爷孔令誉指挥着恭请灵柩下车,升炮,仪卫前导,鼓乐三起,至站中奉安棚内,外宾、本家、府属役从及姚村商界俱备祭果叩奠。

当日下午,老衍圣公孔令贻的灵柩奉安于孔府前上房,远近城乡的绅商士庶俱到灵前行礼。

人们祭拜完出来,一个个都叹息着说:“这孔令贻也没有留下根香火,谁能进公府,接替衍圣公,可是件大事儿!”

“听说孔令贻的小妾怀孕了,生男生女还不好说呢!”

“这事儿弄不好,又要出大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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