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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孔府》第二十四章 齐鲁文物移孔府 文弱书生亮铁骨

2019-03-25 11:40   济宁新闻客户端   杨义堂

转过年去,就到了1937年。初春的一天,孙琪方要孔德成陪她上街买扎头发的发卡,这在大城市里的青年夫妇当中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但在曲阜大街小巷成了一大西洋景。

孙琪方在扎头的时候,说:“达生,我的发卡断了,今天想上街买一支发卡,你陪我去吧。”

孔德成说:“我从来都不买东西的,让家人们去买吧。”

孙琪方搀着孔德成的胳膊说:“不嘛,我要上街逛逛,逛街是一种享受,天天在府里憋死了!你一定要陪我去!”

孔德成反问道:“嗨,大男人陪女人上街买东西,咱曲阜不兴这个,我怎么能陪你上街呢?!”

孙琪方气得撅起了嘴,背过脸:“看你白天这么逞能,晚上就有法治你!”

孔德成告饶说:“那好吧,我就破一回规矩,陪夫人上街。”

孙琪方多云转晴,开心地笑了。

吃过早饭,孔德成安排好府里一天的事情,他们二人就准备上街。

孔德成穿着长袍马褂,孙琪方穿着崭新的旗袍,脚蹬红色皮鞋,打着阳伞,老陈、老吴在后面跟着,孙琪方的两个女仆也在后面跟着,后面是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就这样浩浩荡荡地上了街。

孙琪方回头一看,笑弯了腰,说:“达生,让他们回去吧,我上街买一支发卡,还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孔德成小声解释说:“我从小就这样,走哪里都是一群人跟着,习惯了就好了。”

他们从鼓楼东街,转到棋盘街。这是曲阜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店铺面,有卖洋布、洋油、洋袜子、雪花膏的商店,也有打铁的红炉,还有编笊篱耙子的土杂店等,琳琅满目。他们一路走着,小街两旁看热闹的人已经是挤挤挨挨,人们一路跟着看。人们争着看新娶的公夫人,一边看,一边品头论足:“北平来的公夫人,就是时髦!”

“长得那才叫好看啊,我们这小地方的人,都灰头土脸的,哪有那么光鲜啊!”

小城里的人没有见过汽车,有很多人跟在小汽车旁边看新鲜。这个说:“这叫小卧车,坐在里面,比八抬大轿还舒服呢?”

那个说:“你坐过啊?美得你,就像真的坐了一回似的!”

旁边又有人说:“这铁疙瘩也没有马拉骡子拽的,怎么就能往前走呢?奇了怪了!”

不一会儿,小街上已经被堵得走不动了,小汽车一个劲地按喇叭。可是,越按喇叭,引来围观的人就越多。

棋盘街上已经水泄不通。孔德成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边走,一边拱手抱拳,和认识的人打招呼:

“三爷爷,上街买东西啊!”

“四祖爷爷,拿的什么好吃的东西啊?”

“二奶奶,您老人家小脚上街不方便,要注意啊,可别碰着了!”

俗话说,“穷大辈,富小辈”,因为衍圣公这一支祖祖辈辈都是贵族,结婚早,生育早,人烟传得快,辈分就小。孔德成在曲阜,几乎属于最小的字辈了。所以,他要和人讲话,喊叔叔大爷的都很少,爷爷奶奶的叫个不停。

一位小脚奶奶上来抓住孔德成的手,仰着脸,说:“小圣人,叫我好好看看,你真是和善啊,你不用这么满大街的叫得这么口甜,你辈分小,但是你是公爷,是圣人,在咱曲阜地位最高,你什么称呼都不用喊,谁也不用搭理,老公爷、老太太在世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孔德成依然笑着说:“老奶奶,那怎么好意思?曲阜是我的家,在家门口怎么敢装大的?我的奶娘就常对我说‘骡子和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

人越来越多,连小商铺里的伙计也都出来看热闹,孙琪方终于找到一家卖雪花膏、头油、发卡的商店,她认真地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一枚,买完东西,在万目睽睽之下,慢慢地回到府里,街上拥挤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时间一长,他们再上街的时候,看热闹的也就少了,这对时髦甜蜜的少年夫妻,渐渐融入了小城的生活。

1937年初夏时节,孔德成正在西学的学屋院里和几位老师们探讨学问,西学管事刘梦瀛过来说:“从济南来的一位客人,是山东图书馆的馆长,叫王献唐的请见,是否安排见面?”

孔德成惊奇地说:“是那位被郭沫若称作王献老的王献唐吗?他精于历史、考古、文字、音韵、训诂、金石、书画、货币、版本、目录之学,是享誉全国的国学大家,快快请见。”

庄陔兰哈哈大笑:“一会见了,你就知道了这位王献老有多大年龄。”

孔德成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您老也在山东图书馆当过馆长,一定认识王献老吧!”

庄陔兰说:“我并没有见过这位继任的馆长,只听说过他为搜集图书文物,倾尽家产、典衣购书的故事,倒是难能可贵!”

后来从济南跟着庄翰林来的吕金山老师也说:“王献唐在山东文化界名声很大,他搜索刊集的《山左先贤遗书》,把我们山东历代先贤散落的文稿书籍编印出版,使山东古代文化名声远播啊!”

孔德成说:“既然大家都这么看重他,我们就一起到门口去接他吧。”

大家都说好,一起到大门口去迎接王献唐。

在大门口,站着两位戴眼镜、穿着灰色长衫的先生,年纪大的也只有40岁左右,手拿一把折扇,文质彬彬,气宇轩昂。年轻的三十出头,身材瘦削,右手提一件黑色皮箱,比之年长者,又多了几分恭谦。

孔德成看看这两位,不像名满齐鲁的文化大师,看看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只好上前打问道:“请教二位先生,是哪里来的客人?”

青年人介绍说:“这位是山东图书馆馆长王献唐先生,我是图书馆特藏部的屈万里。”

大家谁都没有想到,被学界称为王献老的国学大师,竟然一点儿也不老,也没有半点儿学究气,而是一位风流倜傥的中年人!

孔德成右手压在左手上,双手交叉,举过头顶,向王献唐深施一礼,说道:“王献老来孔府指教,德成深感荣幸。这几位是我的先生,听说您来,一起出来相迎!”

他一一介绍道:“这位是庄翰林庄陔兰先生。”

“这位是清华学堂毕业的王毓华先生。”

“这位是济南学人吕金山先生。”

“这位是我们府里的西学管事、府医刘梦瀛先生。”

王献唐和大家抱拳相见,说:“我和翼鹏两个是来曲阜拜谒圣庙,顺便到路边的小摊上淘宝的,来时并没有想打搅奉祀官先生。翼鹏说想看看孔府的档案,只好通报奉祀官府,没想到孔奉祀官能亲自出来相迎,并有幸见到各位先生,深感荣幸!”

他又专门走到庄翰林面前,深施一礼,道:“献唐见过老馆长,在我们山东图书馆的历史上,也有您重重的一笔!没想到您在这里当了小圣人的老师了!”

庄陔兰哈哈大笑:“客气客气,我当馆长那时候,山东图书馆刚刚初创,藏书甚少,我也在山东省行政公署担任总务处长,图书馆长只是兼职,贡献不多,与今日这有20万藏书的全国第二大图书馆不可同日而语啊,王献老客气客气啊!”

孔德成问道:“王献老刚届中年,请教这个‘老’字是从何而来啊?”

这回该王献唐哈哈大笑了:“叫你们的老乡屈翼鹏来揭开这个谜吧。”

屈万里绘声绘色地说:“我叫屈万里,字翼鹏,济宁鱼台人,济宁省立七中毕业,在省图书馆特藏部就职。因为省图书馆座落在大明湖畔,王馆长自号‘向湖老人’,意思是在大明湖边活到老、学到老、坚持到老,又因为他的文章非常老道,所以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位老学究,连郭沫若先生也弄错了,称呼他为王献老。既然郭沫若先生都这么喊,大家也就跟着叫开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庄陔兰因为年龄大了,气短,憋得脸通红,说:“我不行了,笑岔气了,快给我捶捶背!”

孔德成急忙过来给他老人家捶背,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孔德成说:“既然这么一见如故,不如大家到府里,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吧。”

王献唐说:“那可不行,我和翼鹏最想看的就是你们孔府的私家档案,看不到这些书,我是茶不思、饭不想啊!”

孔德成赞叹地说:“王献老爱书藏书,名不虚传啊,那我就有幸担任向导了,咱们先去孔庙藏书楼———奎文阁!”

几位老师跟着,大家从孔庙东华门进入,穿过十三碑亭院,到孔庙奎文阁去。

一边走,孔德成一边细数家珍:“说起我们孔府的档案,还应从圣祖孔子说起,孔子删诗书、定礼乐、序周易、著春秋,在古籍的整理传授方面,孔子功莫大焉,所以孔子应首推为孔府藏书的领路人。孔子去世后,弟子们在他生前的居堂三间内藏其所用的衣冠琴车书等物,可见,孔府两千四百年前就很重视存藏档案资料了。秦始皇统一六国,‘焚书坑儒’,孔子九代孙孔鲋,藏书《论语》、《尚书》、《孝经》等于孔庙墙壁内。到了西汉景帝时,鲁恭王刘馀坏孔子壁,得《古文尚书》及大批竹简,后由孔子第十一代孙孔安国将这些经书献之汉廷。今曲阜孔庙东院孔子故宅,仍保留有当年的鲁壁旧址,这就是古今称颂的鲁壁藏书。”

奎文阁在孔庙同文门与十三御碑亭之间。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奎文阁前,孔德成领着大家登上巍峨的奎文阁,向客人介绍说:“这座奎文阁始建于宋天禧二年,原名藏书楼。金朝章宗明昌二年扩建时改名为‘奎文阁’,清乾隆帝重新题的匾额。关于奎文阁的名字,自古有说法,奎星为二十八宿之一,主文章,后人即把孔子比作天上的奎星,故以此名之。”

王献唐问道:“奎文阁都藏有哪些书呢?”

孔德成继续说:“孔府旧有为专藏皇帝赐书墨宝和古仿图籍之处,历衍圣公曾奉皇帝命令,在民间征集古籍经书重置阁中,所以阁中之书始终保持浩繁。”

王献唐赞叹地说:“历代王朝对孔子格外尊崇,对孔子后裔也恩渥备加,孔府得以保存了大量的档案资料。像这样流传千年的第一手私家档案,在中国为仅有,在世界也不多见,这可都是无价之宝啊!”

看罢奎文阁,孔德成又领他们来到孔府三堂西侧的家谱馆,经过近十年的编撰,《孔子世家谱》已经编修完成,正在紧张的印刷当中,印刷机隆隆作响,工人们在挑选活字,孔氏家族的一些人们正在认真地校对。看到这红火的印刷车间,王献唐更加高兴,说:“达生兄带领孔氏家族为民族文化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家谱完成以后,山东图书馆要收藏一套全谱!”

孔德成点着头,爽快地说:“没问题,印成之后,我一定专程奉送!”

内厨房已经安排好午饭,大家到西花厅共进午餐。席间,王献唐握着孔德成的手,对孔德成说:“孔府保存文物书籍,功德无量,达生兄虽然年少,但知识渊博,言语得体,名师荟萃,力学不辍,令我非常惊异,今天我看到孔府藏书已经振奋,认识达生兄更是倍感荣幸!”

孔德成说:“哎,客气客气,王献老是山左大家,名重华夏,学生虽然喜爱学习,但是天智愚顽,难以教化,还希望能有缘当面请教,接续师生情谊!”

王献唐说:“你已经非常优秀,不要自谦,我不会看错,你是可以托付重任之人!”

大家谈兴愈浓,把酒甚欢。孔德成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敬酒,他喝一口酒,在嘴里慢慢地品着,奇怪地说:“我从小就要陪客人吃饭喝酒,从来都觉得酒又浊又辣,一点儿也不好喝,今天饮来,却感觉到香甜绵软,余韵满口,才真正体会到古人称酒为‘杯中尤物’啊!”

刘梦瀛说:“这酒还是我们府里自酿的祭酒,酒没有变,是你变了,国难家仇,世事难料,这又有三五知己,引为同道,这一杯浊酒也就咂摸出滋味儿来了!”

庄翰林也劝道:“这酒啊,是粮食精,精神气儿,该喝的时候就要喝,今天就喝他个一醉方休!”

王献唐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喝醉了,正好一吐胸中块垒!”

主宾频频举杯,呼幺喝六,相约无论是去济南,还是来曲阜,希望早日再相见。

这年7月7日,日军在占领中国东北之后,日本政府动员40万兵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惨烈的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了!

八月初的一天早上,孙琪方妊娠反应很厉害,呕吐不已。孔德成正在洗脸,突然脸盆的水晃荡来了,溅出的水把长衫和布鞋都弄湿了,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

孔德成一个箭步跑到床边,抱起孙琪方就往院子里跑。刚放到地上,就大口大口的喘气,才又感到奇怪:自己平常从没有负过重,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连一个孕妇都能抱得动呢?

人们吓得不敢进屋了。

到了傍晚,发生了一场更大的地震。人在地上站不住,只能蹲在地上,房顶上的瓦哗哗乱掉,孔府东路的几所老房子倒塌了。

好在是夏天,人们扯一张凉席,在院子里睡觉。

孔德成和曲阜县长、孔颜孟氏家族的族长一起查看灾情,倒塌的房子不多,又是在白天,人们大多在室外活动,没有人员伤亡。可是却人心惶惶,传言四起:“地震预示国家不安,小日本要打来了!”

“大灾难来了,中国人要倒霉了!”

“不得了了,天塌地陷了!”

“我们曲阜,有圣人保佑,几百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这一地震,恐怕对小圣人不利啊!”

一天下午,孔府门口来了一老一少两位尼姑,声称要见自己的徒弟孔德成。

孔德成出来相见,但见老尼姑身穿一件灰布袈裟,手捻佛珠,拄着一根禅杖,她肤色白皙,慈眉善目,在夏日的艳阳下跑得满脸是汗,让孔德成感到分外亲切。小尼姑则在旁边扶着她,生怕有什么闪失。孔德成一时想不起来这两位尼姑是谁。

孔德成向老尼姑鞠躬道:“师太,您从哪里来?呼唤德成做何事啊?”

老尼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位英俊青年一遍,激动地潸然泪下:“小成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孔德成听见这位老尼姑称呼自己的乳名,愈加惊奇了:“请问师太是?”

老尼姑见孔德成不解,说:“阿弥陀佛,贫尼是泰山斗母宫的住持法霖师太,你3岁时跟着你娘陶太太到泰山还愿,拜我为师的,你忘了?”

还没等孔德成接话,老尼姑兀自先笑起来说:“那时候你才3岁,已经过去十四年了,你当然不记得!”

孔德成小时候听说过自己是从泰山上拴来的娃娃,陶氏母亲也曾经多次讲过泰山斗母宫的故事,想来这是真的,就热情地请老尼姑到府里喝茶叙旧。

老尼姑并不往里面走,依然站在门口,庄重地说:“公府里我就不去了,我是受佛祖旨意,前来接你上山的。”

孔德成大吃一惊:“接我上山干什么?”

老尼姑说:“现在凡尘遭难,战火降临,我已算出你将有大难来临,泰山斗母宫是圣府供奉的寺院,你是我亲自受戒的徒弟,请随贫尼正式出家,皈依佛门,躲过此劫!”

孔德成更加发懵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老尼姑苦口婆心地说:“斗母宫当年是令尊出资维修,年年到寺院拴娃娃,使圣麟终于降生。令堂陶太太带你到泰山还愿,拜我为师,我年年为你烧香祈愿,保你平安,你我既有佛缘,我当为你负责。”

孔德成说:“谢谢师太为我操心,但是我从小读儒家经史子集,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也是一国之教主,岂能遁入空门?”

老尼姑坚持说:“佛学传入中土已逾千年,儒释二道并不相悖,在斗母宫即可研究佛法,也可温习论语,待劫难过去,佛光普照,天下太平,你再回来做你的衍圣公不迟啊!”说完,老尼姑剧烈地咳嗽不已,小尼姑赶紧给老尼姑捶背。

这时孔德成全然明白了这位法霖法师的良苦用心,他上前挽住法师的胳膊,说:“师太,您的心意我明白了,请到府里就餐休息,容我慢慢考虑。”

法霖住持这才释然地笑了,拄着禅杖,来到府里休息。孔德成领孙琪方与她相见,像一家人一样其乐融融。

下午,老尼姑要走了,向孔德成招呼道:“咱们走吧。”

孔德成向法师深施一礼,一字一句地说:“谢谢师太,德成是中国文化的传承者,是国家的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一举一动,举国关注!我这一走,恐军心民心散乱,自毁长城!您就在泰山之上,为我祈福,为黎民百姓祈福,保佑我们的国家吧!”

“阿弥陀佛!”老尼姑已是泪眼婆娑,赶紧转过脸去,在小比丘尼的搀扶下,拄着禅杖,念着经文,身影渐行渐远!

平津失陷以后,日军很快打到山东,第三路军总司令韩复榘带领军队抵抗。韩复榘得知蒋介石借口加强淞沪战场,将自己的重炮旅调走后,捶胸顿足,并认定蒋介石要报“西安事变”时,自己要操其后路的一箭之仇,意欲借日本之手消灭异己。决定保守实力,撤回大军,退守在黄河南岸,与日军对峙。日军在黄河北岸的鹊山上,架起大炮往济南城里轰击,济南城里的官员百姓们一片惊慌。

大明湖畔的图书馆里,很多馆员已经带领家人外出逃难,只剩下馆长王献唐、特藏部主任屈万里和几名工人。王献唐看着馆里几年来搜集的几十万件珍贵的图书和文物,泪如雨下:“唉,翼鹏,我想为这些文物珍宝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到哪里去呢?”

屈万里一拍脑袋,说:“嗨,曲阜奉祀官府啊!没有比奉祀官府再好的地方,没有比小圣人再值得托付的人了。”

王献唐一听,眉头立刻舒展开了,便对他说:“翼鹏啊,这些馆藏文物都是我们山东的珍贵文献,如有不测,吾辈将何以面对齐鲁父老?我准备就力之所及,将比较珍秘者装箱,移送到曲阜奉祀官府。因为此事万分重要,可以肩负此大任者,惟我和你了。现在,津浦线上的列车经常遇到敌机袭击,前去即是冒险。但是,想为我们山东存兹一脉文献,又不容苟辞。你若能往,很好,不然,我将亲自前去。”

屈万里听了,坚定地说:“馆长,叫我去吧,我就是拼上这条微薄之躯,也要与我们的文物共存亡!既然已将生命置之度外,至于敌机轰炸,道路艰险,又何足挂齿!”

十月的一天晚上,经过精心挑选,山东图书馆十箱珍贵的文物,随着省立医院向南转移的专车启行,屈万里和工人李义贵跟车前往。列车在敌机一路轰炸、扫射的伴随下,滚滚向前。第二天下午,抵兖州火车站,想找车运到曲阜,但是,二人在站内站外转悠了好久,都找不到车辆,车站的人们说:“现在,大小车辆都被省政府征去拉物资了,哪里还有车啊?”最后,他们终于在附近一家客店里找到一辆马拉的大车,但是车主嫌路上飞机轰炸,坚决不去。他们又找到了一辆小独轮车,可惜箱子太大,又装不上。天已向晚,二人不得不于站台上度夜。一夜心中忐忑,睡不着觉。 

第二天清晨,屈万里说:“这样干等着不是办法啊!义贵大哥,你在这里看箱子,我去到曲阜至圣奉祀官府求援,看看他们能否派车来拉。”说完,他在站外的广场上租了一辆自行车,一路骑车赶往曲阜。

孔德成正在孔府西路的学屋里读书,看到屈万里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惊奇,说:“翼鹏兄,如今怎么这般光景?”

屈万里把事情的经过一说,孔德成焦急地说:“翼鹏兄尽管放心,我这就派我们府里的马车去拉。拉来后,就存放在我们东路最里边的档案库里,那里常年无人居住,非常偏僻,没人能去。”

屈万里说:“一辆马车拉不了,要两辆马车才行!”

孔德成说:“放心吧,那就派两辆车去。需要我去,我也去。”

屈万里说:“兖州车站还有我们的人,你在府里帮我们收拾好房舍吧,箱子一来,就能搬进去。”

屈万里坐在车帮上,一路上担心着箱子的安全,天上几架敌机飞过,忽听得兖州方向有轰炸声,他急着直叹气:“唉呀,坏了,坏了!”

车夫说:“几十里外落个炸弹,看把你吓的!”

屈万里说:“快走吧,那里有我的书啊!”

车夫说:“嗨,真是个书呆子啊,人的命都没有了,还挂念着书!”

终于到了兖州火车站。这时候,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屈万里雇佣了18个民夫才把箱子装上车。大雨倾盆而下,道路十分泥泞。

车夫喊道:“这雨太大了,等停了雨,路上干爽干爽再走吧!”

屈万里也大声说:“大哥,你就辛苦辛苦,赶路吧,下大雨,正好敌人的飞机不能飞,路上安全,天晴了,敌人的飞机就来了,那就更坏了!”

车夫说:“路上车轮陷住了怎么办啊?”

屈万里说:“我们两个帮你推车!走吧!”

两辆马车在暴雨中艰难行进。文物送到奉祀官府后,孔德成亲自领着仆人,和屈万里、李义贵一起冒雨搬运箱子。箱子存放后,屈万里顾不得脱下湿透的衣服,高兴地握着孔德成的手说:“谢谢你,达生,太谢谢了!咱们山东的文物有救了!”

孔德成说:“翼鹏兄,休要客气,保卫国宝,匹夫有责,你千难万险送文物,达生敬佩还来不及呢!”

不几天,王献唐馆长又从剩余的文物图书中,整理出来20箱文物,济南找车更加困难了。他只好寄信给奉祀官府,希望孔德成帮忙。此时,孔子世家谱正在加紧印刷之中,孔德成希望在敌人占领曲阜之前把家谱印出来,发给全国各地的孔氏家族们。印刷家谱正需大量的纸张,需要从济南进纸,孔德成安排孔府到济南拉纸的车辆,绕道省图书馆,将文物和纸张一起运到曲阜。王献唐馆长愿望了却,心中的石头落地,他亲自押运,一路高声唱着他老家的山东吕剧名段《借亲》:

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

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转,

为什么那太阳落在东山下?

月出正西明了天?

哎,明了天!

今天的生意不太好,

一天也卖不了几个铜钱。

我马大宝心内烦,抬腿走进了烧酒店。

哎,掌柜的,

你给倒上二斤酒,

再给我弄盘炒三鲜,

哎,别看我衣裳穿得破,

我喝酒从不少给钱。

酒馆以内喝罢了酒,

迈步就把家来还。

生意亏本债又长,

喝酒解闷把心宽。

走过大街我就穿小巷,

哎,大门不远就在眼前。

马啼,銮声哗哗,小曲儿颤颤悠悠,绵绵忽忽。王献唐坐在马车的车尾巴上,冒着敌人的炮火,一路颠簸,一路浩歌来到曲阜奉祀官府。

孔德成在繁忙的府务之后,每天抽出时间,陪着王献唐、屈万里到孔庙及曲阜各地查看文物。

在金碧辉煌的孔庙十三碑亭院内。孔德成领着王献唐、屈万里等人欣赏碑文。孔德成介绍说:“曲阜是孔子的故乡,是周代的鲁国,汉代的强藩。给曲阜留下众多的珍贵文物,历代碑刻就多达五千余块,数量为全国之冠。这些大量的石刻艺术品,尤以汉画像石、圣迹图石刻和明清雕龙石柱最为著名。”

王献唐边看边点头,孔德成继续说:“这块是‘乙瑛碑’,刻于东汉永兴元年,内容记载了鲁相乙瑛请求为孔庙置百石卒史的小官,却需要层层上报直至皇帝,说明孔庙的官吏职务虽小,食禄微薄,但其任命之权却直属中央。这块碑文的汉隶已臻完备,实是汉碑中不可多得的珍品。”

“这块是‘礼器碑’,碑文赞颂鲁相韩敕造立孔庙礼器,修复孔子车舆,免除孔子母亲颜氏和妻族亓官氏家族的差徭等功绩。‘礼器碑’四面皆有刻字,被古人推为汉碑第一杰作。”

“看,这就是我最喜欢、经常临摹的一块的‘张猛龙碑’!被世人誉为‘魏碑第一’!”

王献唐赞叹道:“曲阜的汉魏碑刻代表了汉字书法的最高水平,简直就是一部汉字书体的演变历史,太珍贵了!这真是‘老桧曾沾周雨露,断碑犹是汉文章。不须更问传家久,泰岱参天汶泗长’啊!”

出来孔庙东华门,向南就是阙里街。街道两旁净是摆地摊卖碑帖、字画、古钱、工艺品的,王献唐在济南就爱好到古玩市场拾漏儿,他在一个卖铜钱的地摊前蹲下来,翻来覆去地扒拉,突然,他发现汉代小国薛国的一纽司空半通官印,篆刻甚精,眼睛一亮,旋即又指着另外一枚铜钱说:“哎,这枚开元通宝多少钱?”

卖主说:“1元。”

王献唐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个铜章多少钱?”

卖主说:“5元。”

王献唐不动声色地问道:“两件多少钱?”

卖主不耐烦地说:“还用问啊?6元!”

王献唐说:“两件一起,让一让,就5元吧。”

卖主不耐烦地说:“行,5元就5元,拿走吧!”

王献唐交上钱,拿了铜钱和汉代半通官印,放到兜里,懒洋洋地离开。

转过墙角,他突然大声喊道:“翼鹏,快过来啊!”屈万里疾步走过去,兴奋地问道:“馆长,拣到漏了?”

王献唐捧着铜钱和印章,说:“太珍贵了!太珍贵了!这是汉初小国薛国司空的官印,官印也就只有半通,十分难得!我们馆里又多了一件珍宝!”

孔德成一直在旁边跟着,看着这位馆长老到而又精彩的表演,既感到好笑,也为他能够在这种环境里,还满怀兴致地淘宝而感动。

中午吃饭时,王献唐余兴未了,摇头晃脑地说:“老夫今天发大财了!不仅捡了个大漏,为省图书馆添了个镇馆之宝,还捡了一首诗呢!”

酒桌上立时热闹起来,大家连声叫好:“太好了,我们洗耳恭听!”

王献唐端着酒杯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吟诵道:

“日寇狼烟起苍穹,

炮火连天仍从容。

饥肠裹腹有碑帖,

暖到心头是冷铜。”

大家都一起鼓掌说:“好一个‘暖到心头是冷铜!’”

“好诗还要有好酒,喝酒喝酒!”

大家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献唐仍然意犹未尽,自言自语地说:“这流离漂泊之中,不能荒废学问,学而居此孔孟圣贤之乡,难道不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吗?”

屈万里也非常赞叹地说:“是啊,在战争的缝隙当中,还能够研究学问,收藏文物,确实是不幸中之万幸!”

孔德成站起来说:“王献老、翼鹏兄,置生死于度外,存文物于心中,不愧是山左圣贤啊!”

王献唐、屈万里到来后,和孔德成及各位孔府的教师一起,白天游览曲阜的文物景点,夜里则秉灯谈学,直到夜阑方散,大家都感觉到是丧乱之中一快意事。

一天,他们来到曲阜城东北部的周公庙一带寻访,孔德成介绍说:“各位师长,这里是纪念周公旦的庙宇,也是鲁国的太庙,孔夫子‘入太庙,每事问’就发生在这里。这一带也是鲁国故城的遗址所在地。鲁国故城是孔子生活的鲁国的都城,始建于西周初年。鲁国共经历34代国君,至后为楚国所灭,共八百七十余年。”

在周公庙后面的树林里,有一片瓦砾,王献唐弯腰在瓦砾里寻找,他捡起一块陶片来,把玩欣赏,装入衣兜里。又拾起一块砖头来,欣赏半天,装入兜里,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可都是宝贝啊!古城曲阜,可真是遍地是宝啊!”

大家围过来,争着看王献唐的宝贝,孔德成说:“王献老,曲阜的石头瓦块到了你那里都成了宝贝啦!”

王献唐说:“可不是嘛,这一块是汉代的陶片,是汉代鲁国宫殿灵光殿的,我今天收获可大了!除了陶片,我还另有收获。”

大家问:“什么收获?”

王献唐说:“除了拣到宝贝,我又拣得诗作一首,你们听一听。”说罢,他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手掇残陶陌上行,

颓云半壁鲁城倾。

只怜阅世风沙改,

劳我芒鞋半日程。”

大家都说:“好啊,您老这半天是没有白忙活,又拾宝贝又得诗作,您就在曲阜住下吧,别走啦!”

屈万里说:“哎,我跟着馆长走了这半天,也没有白忙活!”

大家问:“你怎么没有白忙活呢?”

屈万里说:“我也拾了一首诗,大家听:

‘沂泗回环路几程?

防山隐隐暮云平。

鲁城剩有残垣在,

一任先生曳杖行。’”

庄陔兰人老志不老,哪里肯落后,他从肩上取下大烟袋,点上烟,美美地吸上两口,也捋着胡子说:“老夫也有一首诗,拿出来让你们笑话:

‘汉殿鲁宫几度过,

残陶断瓦足摩挲。

芒鞋踏遍古城道,

忽忘沧桑一浩歌。’”

大家正要鼓掌,突然,伴随着一片巨大的噪音,四五架飞机飞临曲阜上空,在古城上空盘旋,在附近投下了几枚炸弹,就听得附近人们的惊呼声、哭叫声。

王毓华和老陈、老吴第一感觉就是要保护小圣人,疾步过来,把孔德成扑倒在地,趴在他身上。

屈万里说:“不要惊慌,我有经验,我们在树林子里,敌人的飞机看不到我们。”

王毓华、老陈、老吴都爬起来,也把孔德成扶起来,孔德成拍拍身上的泥土,不慌不忙地说:“各位老师都亲自作诗了,我要不作一首,可能要挨板子了,我的诗刚要想好,就被你们‘扑通’按下去了!等等,这首诗又回来了:

‘齐鲁贤达居圣都,

昼游古迹夜谈书。

山中岁月时来往,

世外风云任卷舒。’”

老师们纷纷说:“好!诗写得不错!”

“就不打板子了,中午陪老师多喝一杯酒吧,算作奖励!”

这时候,又有几架飞机飞来,在城东少昊陵方向一带接连投下几枚炸弹,就听得各处都传来巨大的轰炸声。

屈万里说:“各位,这不是过路的敌机,而是敌机群,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大家已然没了作诗的心情。王献唐严肃地说:“现在,南京已经陷落。我估计可能是日寇调集了大量的飞机大炮,要突破黄河,强攻济南了!”

屈万里沉痛地说:“黄河一旦失守,济南、泰安、曲阜都将不保,艰难的日子就要到了!”

庄陔兰一脸正气,说:“大不了就是个死,我这把老骨头还不想留给日本人呢!”

王献唐说:“死不足惜,可是我们山东的文物瑰宝,还有孔庙、孔府大量的文物档案,决不能落到敌人手里!”

王毓华老师说:“是啊,这些文物一定要保存好,藏宝之地不能让日本人知道!”

孔德成说:“我找个僻静的地方藏起来,敌人来了,就是打死也不能说!”

王献唐举着拳头,坚定地说:“到海枯石烂,汉奸的帽子我决不戴一顶!”

孔德成也举起拳头,说:“大家放心,我也不戴汉奸的帽子!”

大家都举起了拳头:“我们都不戴汉奸的帽子!”

大家回到孔府。在西花厅吃饭的时候,敌机又来了三次,炸弹震得窗户直晃。

老陈进来说:“省立医院的一位医生要见图书馆的王馆长。”

孔德成说“请他进来吧。”

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跌跌撞撞地进来说:“王馆长,我是山东省立医院的秘书,我们医院已经改成第十重伤医院,今天就要全部搬到四川去,院长让我问您一声,您的图书文物是否跟着医院走?”

王献唐说:“敌人就这样轰炸,难保文物不出问题,我们还是走吧,麻烦你先回去告诉院长,等晚上我们把文物拉过去!”

简单地吃过午饭,王献唐、屈万里、李义贵打开他们寄存在孔府的文物箱子,捡重要的挑选出5大箱子,其余的又重新封好。

夜里,孔德成已经派好大车,在东侧的小红门外等着,箱子装好后,孔德成一行都到门口送行,孔德成与他们一一相拥而别。反反复复地说:“王献老,我不愿意让你走啊!自此一别,不知何时还能见面,多多保重!”

“屈大哥,一路保重!”

“李工,一路保重啊!”

孔德成已经泣不成声。

辚辚的车声驶过古城的石板路,淹没在森森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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