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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孔府》第三十一章 抗战胜利人团圆 拒收粮租缓民艰

2019-04-01 12:00   济宁新闻客户端   杨义堂

抗战胜利了,孔德成全家和国民政府一起还都南京。

在南京山西路以西的一座新建的带有二层小楼的别墅门口,挂着一块黑底绿字的牌匾———奉祀官府,里面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主仆们都喜笑颜开,既为回到南京而高兴,也为主人又新添了一个小公子感到喜悦。

小楼二楼上的一间卧室里,孙琪方坐在被窝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喂奶,孔德成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幸福地看着母子俩。10岁的大女儿维鄂、4岁的小女儿维崍都身穿花袄,围在妈妈床边,看着襁褓里的婴儿,问这问那:“妈妈,小弟弟怎么这么小啊?”

孙琪方笑着说:“你们出生时,也是这么小,你们要好好地爱护弟弟。”

“妈妈,弟弟怎么这么难看啊?”

“你们刚出生时,也这么难看,慢慢地就好看了。”

孙琪方问孔德成道:“二姐来信说,她准备从北平来看我们,什么时候来呢?”

孔德成说:“应该快了,估计也就这几天。”

孙琪方说:“自从民国二十六年离开曲阜,我已经是十年没有见过咱们的二姐了!”

孔德成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间,我们远离家园,到处漂泊,我们的大姐已经去世,二姐也过得非常不幸!唉!想来真让人惆怅,却又无可奈何!”

孙琪方说:“这是二姐最近写信告诉你的吗?你怎么没有说过呢?”

孔德成说:“你这些日子不是怀孕待产吗?我怎能让你挂心!这二姐要来了,我也只好告诉你,省得你不小心,问起她这些事来,徒增二姐的烦恼!”

孙琪方问道:“德齐大姐好端端的,是怎么死的呢?八成是她的男人逼死的吧!”

孔德成抽泣着说:“谁说不是呢!她的男人捧戏子,当名票,就是不回家,大姐十分郁闷,竟服毒自尽!”

孙琪方说:“如果我们还在曲阜,大姐还有个娘家,还有兄弟给她出气,我们这一走,她上哪里走娘家去呢?”

孔德成已经泪如雨下,他捶打着自己的头:“我这个孔府的男子汉,真是没用啊!”

孙琪方说:“二姐德懋不是和她住在一起吗?怎么也没有劝劝大姐?”

孔德成说:“二姐的丈夫柯昌汾也是一样的人,整天在外边赌钱,还养着两个外室,回到家里就和二姐要钱,不给钱就闹事,二姐也很不幸啊!姐妹俩坐在一起,除了哭,还能做些什么呢?”

孙琪方叹了一口气说:“这两个姐姐一个嫁的是戏迷,一个嫁的是赌棍,唉!你说说,怎么命都这么不好啊!”

孔德成眼泪汪汪,用手捂住脸,坐在凳子上。

孙琪方劝慰他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女人嫁个什么样的男人,就是什么样的命!唉!再说了,沦陷十年,家家还不都有本苦泪账!”

在奉祀官府的院子里,身穿棉袍的10岁的小男孩孔维益长得和二十多年前的孔德成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却大不一样,不爱学习,哭闹着要出去玩,老仆人陈八不让他出去,少年突然使劲推开老陈,拉开大门,就往门外跑。可是,却与门口一位身穿棉袍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这位女人牵着一双儿女,正要向前敲门,不想被小男孩撞了个趔趄。小男孩抬头看看,不认识,继续向外跑。女人看看这个小男孩,活脱脱就是当年小时候的孔德成,不由得心里一惊。一个穿黑色棉袍的老人从门里跟了出来,女人一下子认出来了,惊奇地喊道:“老陈!是你?”

岁月的重担已经把老人高大的身材压得弯腰驼背,老陈听到喊声,抬起头来,打量了眼前的这位女人,那和善的眉眼,就是孔家人的模样,不由得叫了一声:“你是二小姐?”

孔德懋说:“是我,我是您看大的二妮儿!”

老陈说:“二小姐,官爷这几天就在盼你来了,快进来吧,进家说话!”说着,把孔德懋领进家,高声叫道:“官爷,您看谁来了?”

孔德成从二楼上探出头来,一看站在院子里的真是二姐,高兴地挥挥手,大叫一声:“二姐,我就来!”

德懋抬头看时,孔德成那灿烂的笑容,还是少年时候的模样。

孔德成从楼下门廊里出来,那少年般纯真的笑容消失了,站在德懋面前的是一位成熟稳健、而又略带忧郁的男子,只是在他的眼神里,还燃烧着对二姐的亲情依恋。

孔德成看着二姐,岁月的沧桑已经使这位贵族府第的千金小姐变得沉静与落漠,眼角边也有了许多的皱纹。梦中的二姐还是少年时代的模样,而眼前的二姐,与邻家大嫂何异?

二人就这样默默相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孔德成一下子扑在二姐身上,抱住孔德懋的脖子,哭着喊道:“二姐,没想到,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二姐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这一哭,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无法控制!二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啊,哭啊!仿佛要把这十年的思念和牵挂,都用长江大水冲走似的!

老陈、老吴和两个女仆都出来了,在院子里看到这一幕,都默默地垂泪!

一个女仆看他们哭得太厉害,就上前劝道:“小姐、官爷今天终于见面了,该高兴才对啊!别哭了,这样的哭法可不行,要哭坏身子的!”

孔德懋擦擦眼泪,说:“一路上,我一直告诫自己,不哭,不要哭,可是见到了自己的亲弟弟,还是忍不住啊!”

孔德成眼圈红红的,还在啜泣!

孔德懋从身后拉出一对儿女,说:“这就是你们的舅舅,快叫舅舅!”

孔德成爱怜地看着两个孩子,蹲下来说:“好孩子,舅舅还都没有见过你们,叫舅舅好好看看!”可是小男孩喊了个舅舅,就挣脱妈妈的手跑开了,他不喜欢这个哭鼻子的舅舅,要和刚才那位少年一起玩耍。小女孩知道这就是妈妈日思夜想的舅舅,一下子感受到了和舅舅的亲情联系,看着舅舅笑起来,孔德成一下子抱起外甥女,领着二姐走进房间,来到二楼看孙琪方。

孙琪方看到二姐,要起身下床,孔德懋跑过去按住她说:“弟妹,你不要动,月子里的,要安心静养。”

孔德懋接过琪方怀里的孩子,逗他玩,这孩子竟然笑了起来!琪方笑着说:“这血脉上管着呢,你看,才多大的孩子,竟然会跟你笑!”

德懋也高兴了,说:“就是,我们这一支,就我这一个亲人了,小侄儿还能不给我这点面子啊?”说得大家都笑了,刚才压抑的气氛这才缓过劲来。

德懋问:“这孩子起名字了吗,叫什么?”

孙琪方说:“这名字不用起,都是现成的。他这一辈是七十八代,‘维’字辈,老大是在湖北出生的,叫维鄂,老二、老三是在四川出生的,叫维益、维崍,到这个孩子,生在了南京,也就叫孔维宁了!”

孔德懋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的名字,记载了你们颠沛流离的历史,叫起来很有意义,可也真叫人伤心!你看这家不是家,国不是国的,哪朝哪代的衍圣公这样颠沛流离过?!”

孔德成自嘲地说:“这衍圣公的封号,就是一个守护先祖林庙的封号,是改朝不改封号,换代不离庙墓。可是到了我这一代,唉呀,是封号也改掉了,庙墓不能看守,唉!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再回到曲阜老家啊?!”

德懋劝他说:“你也别伤心了,就是回到家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千年府第,也就剩下我们姐弟两个人了!”

孔德成闻听此言,想起了去世的大姐,又开始流泪了,说:“如果我能经常去看看大姐,或者大姐能到曲阜回家宽宽心,大姐也许就不会想不开了!大姐去世的时候,我也没能在身边照顾,我真是没有用啊!”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泣。

德懋也忍不住,又哭了,说:“大姐去世的时候,我就在她的身边,可又能做些什么呢?大姐服毒之后,她的小姑子叫我过去,我到她床前,见她脸色发青,已经不会说话了。见到我来,只能用眼神给我打招呼,我请了北京名医孔伯华给她开了药,端了汤药给她喂药,可是她却摇摇头,那意思是说‘晚了,没有用了。’大姐说完,一滴清泪流了出来,然后就合上了眼睛。我怎么哭喊,哪里能叫得应啊!到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大姐去世时的情景!”说到这里,孔德懋低低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孔德成生气地说:“怎么会这样?我不在曲阜,难道令煜大叔就没有想办法处理这件事吗?”

孔德懋抽泣着说:“曲阜派窦爷,就是那个窦四海到北平来处理这件事,还给了他500块大洋,让他来给冯家打官司。不料,冯家对这事讳莫如深,对窦爷威逼利诱,窦爷一看斗不过人家,拿了两边的钱就跑了,这事就只好不了了之了!”

孙琪方生气地对孔德成说:“你不让我说,不让我说,你倒自己说出来了,有什么用呢?惹得二姐再哭一场,真是的!”

孔德成来劝二姐说:“二姐,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再惹你伤心,过一段时间,我去北京,陪你给咱大姐烧纸去。”

孙琪方说:“二姐难得来南京一趟,你不如带着孩子,陪着二姐到玄武湖划船去,出去散散心,也好陪二姐说说话。”

孔德成说:“这个好,这个好!今天我带二姐和孩子们划船去!”

这时候,吕金山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在孔德成耳边说:“大会主席让您去开国民大会。”

孔德成看到吕金山,惊奇地问:“不是让你去代我开国民大会了吗?你怎么没有去啊?”

“我挂着你的牌子进去了,可是大家都认识你,都和我打招呼,说‘孔奉祀官我们都认识,你这张黑脸代替不了,回去让他亲自来,这是对民国的态度问题!’所以我就回来了。”

孔德成生气地说:“那个于右任老先生真是给我找麻烦,非让我当国大代表,到了那里,代表们就在那里大吵大闹,大打出手,台上台下乱成一团,哪里像个国民大会的样子啊!”

吕金山说:“事情是这么个理儿,可是人家非叫你去参加,不去不行啊!”

二姐孔德懋解围说:“我今天累了,不想去划船了。你如果推辞不了,就去开会,我也好陪着琪方说说话。”

孔德成说:“二姐舟车劳顿,今天就叫二姐好好休息休息,我们明天再去玄武湖划船。”

孔德懋推着孔德成出来,说:“反正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今天就去开会吧。”

孔德成下来楼,仍然十分生气,对吕金山说:“老先生,你就不会坐在那里破帽遮颜!来他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曲阜周公庙里的金人铭碑,你忘了?‘勿多言,多言多败,勿多事,多事多祸。’我在国大代表开会时从来不发言,这大会,哪里是代表人民,都在争权夺利,乱哄哄的,有什么劲儿呢?”

1945年8月,在抗日战争中发展壮大的山东军区30万军队和民兵,兵分五路向拒不投降的日伪军展开大反攻,岸本率领的曲阜日军接到投降的命令,撤退到兖州,准备集中投降。

往日狐假虎威的杜小眼和他的汉奸队一看失去了靠山,比日本鬼子窜得还快,还未等八路军来到曲阜,就仓皇逃到徐州,投向新主子的怀抱,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部队。

从山东抗日军政大学毕业的新一代孔府青年孔德淑已经成为八路军的营教导员,她扎着两根大辫子,一身戎装,飒爽英姿,带领着八路军115师的一个独立营来到曲阜,百姓们打开城门欢迎自己的部队,曲阜解放了。

一大早,孔府里热热闹闹,人声鼎沸。曲阜县境内所有佃户村的农民们,有张羊、大庄、南池、颜母庄等孔府所属十八官庄的农民,也有羊厂、马厂、席厂等曲阜厂的佃户们,以村庄为单位,前面的举着红旗,敲锣打鼓,后面的驾着大车,拉着地排车,扶着手推车,浩浩荡荡来到曲阜孔府前面的广场上集合。前面的人们,直接走进孔府大门,到孔府大堂前开大会,后面拉车的人们,则到孔府东路的草料场、收租院里等着分粮食。穿着破棉袄、棉裤,腰里扎着草绳的农民们第一次在过去威严无比的孔府大门、二门里进进出出,大家高声大嗓地打着招呼,真是兴奋得不得了。

孔府大堂前,悬挂着“曲阜县农民与孔府说理斗争大会”的红色条幅,院子里站满了各村里翻身作主的农民们。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大会开始,各村的农民代表上台讲话。一个穿破棉袄的老农民上台,说:“过去,大地主孔府对佃户们进行残酷的剥削,除了要交地租外,佃户还要义务为公府当差,贡献各种特产,稍有不从,管勾衙门和百户衙门就会抓去毒打!”他扒开棉袄,露出一片瘢痕,声泪俱下地说:“看!这就是孔府大地主毒打农民的铁证!”

台下一片高呼:“打倒中国最大的地主孔府!”

“没收孔府打人的刑具!”

“实行减租减息!”

代理奉祀官孔令煜上台讲话。他还是穿着长长的棉袍,光着秃头,向台下的人们拱手致意,说:“乡亲们啊,孔府真正的主人孔德成一家都走了,我作为代理奉祀官,代表孔府,首先向曲阜县人民政府致敬,向人民群众问好!孔府土地多,不劳动,这是事实。可是,孔府历代的衍圣公并不是坏人,远的不说,比如奉祀官孔德成先生,他心地善良,关心百姓,坚决抗日,就是大好人。现在解放了,一切权利归农会,孔府的家产、土地怎么处置,一些政策我也不懂,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台下有人看到孔令煜对土改表现不积极,就高声喊道:“打到万恶的圣人家孔府!”

一些群众也跟着喊起来:“打到万恶的圣人家孔府!”

“打倒大地主、大汉奸孔令煜!”

这时,一身军装的孔德淑走上月台,他向台下的群众摆摆手,说:“乡亲们注意了,大家看问题要讲辩证法,实事求是,一分为二,孔令煜先生在抗日期间做了许多好事,维护了三孔的文物和百姓的利益,还为八路军运送过粮食和药品。”他又指指大堂屋檐上悬挂的会标说:“今天开的就是一个说理斗争大会,大家要摆事实,讲道理,不要乱喊口号!”

又一个戴破瓜皮帽、腰扎一根草绳的老农民上台发言,他对着孔令煜,比划着说:“过去孔府和佃户看是五五分成,但是,交租子还要被扣除斗尖粮、地皮粮、盒子粮。孔府有事,还要再当各种差,这样加起来,我们一年辛辛苦苦,大部分的收入都让孔府收走了,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挨饿受冻,还担心哪一天交不上租子了,土地就会被孔府勾回去,你说该不该减租减息?”

孔令煜不解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老汉嘿嘿一笑,说:“这是小圣人孔德成执掌孔府以前的事了。”

孔令煜舒了一口气,说:“我说呢,自从我接任代理奉祀官,就没有收过什么斗尖粮、地皮粮、盒子粮。孔德成管理府务以后,就已经把那一块给粮项取消了,统一由府里支给小甲管事的钱粮。孔德成能做到这一点也很了不起。”

台下的群众交头接耳地说:“是啊,小圣人孔德成也很了不起!”

孔德淑看到斗争大会眼看斗争会要跑题,又亲自走上月台,接过话题,板着手指说:“我们共产党从延安开始,就实行‘二五减租’、‘地主减租减息,农民交租交息’的土地政策,就是在五五地租的基础上,再减去个百分之二十五,使农民的地租数减少到只占收成的百分之二十五。调动了农民和地主两个积极性,促进了生产的发展。现在我们曲阜解放了,也要实行这种政策,如果孔府给农民们减了租子,农民收成高了,就会好好地侍弄土地,多打粮食,孔府的粮租不也就多了吗?”

她亲切地向着孔令煜说道:“大叔,你说呢?”

孔令煜点点头说:“你说的是有道理!这回我算明白了,千百年来,孔府把这个关系弄颠倒了。今天,各村里的农民来孔府说理斗争,是帮助孔府认清错误,改进错误,这个办法好,我衷心拥护!原来各村和孔府签订的地租合同,一律作废,按照人民政府二五减租的要求,重新签订租地契约!现在孔府粮仓里还有大批的粮食,这就分给各村的佃农们,请大家先签订新的地契,然后到到东仓里去分粗粮,到西仓里去分细粮,拉回去,好好过个年!”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农民们围着签合同的桌子,争着和孔府签订新合同。

孔令煜下来月台,经过孔府大堂的墙角时,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农民蹲在墙根下,抽着旱烟袋,小声地嘀咕开了。他不觉放慢了脚步,听听这两个人商量什么。

年纪大的农民说:“咱和他们不一样啊,咱们家里种的虽然也是公府的土地,可是公府里查不清地亩账,这几十年都不交租子了,这签了合同,是不是又要交了?”

年轻的农民说:“签了新合同,就要交,那还用问?”

年纪大的说:“那我不吃亏了?我不能签这个合同!”

年轻的说:“咱们村祖祖辈辈都是孔府的佃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都签,你不签,政府也不会同意的!”

年纪大的生气地说:“共产党说要为穷人谋利益,这不成了为孔府大地主谋利益了?”

年轻的说:“刚才那位女干部不是说了么,实行二五减租,在原来五五地租的基础上,再减去百分之二十五,只要交百分之二十五就行了,地租又不高,都能够接受。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最讲认真了,该减的减,该交的交。孔府不减租,政府不会放过。同样的道理,你不交租子,政府也不会答应!”

年纪大的使劲抽了一口烟,在脚掌上一磕烟袋锅子,说:“签就签吧,省得提心吊胆的。原来虽然不交租子,天天提心吊胆的,也不好过。公府查出来不交地租的,打得才惨!”

孔令煜听完两个佃户的嘀咕,心里说:“共产党、八路军还真行,过去,孔府里有多少可怕的刑具,人们都不害怕,千方百计逃脱粮租。而这八路一来,连几十年拖欠粮租的人也愿意交租子了,了不起啊!”

孔府东路的大场院里,签完合同的农民们高高兴兴地来到这里,排着长队领粮食。孔府里的工人们在大粮仓里扛着抬斛,给农民分粮,百姓们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又回来了,有的扛着粮食喜笑颜开,有的抱着粮食布袋抹眼泪:“哎呀,几百朝年了,都是农民往孔府里交租子,哪见过从孔府里分粮食的?”

整个曲阜县,到处都像过年一样热闹!

夜晚,电灯把孔府前上房照得通亮。在这个历代衍圣公办理府务的地方,孔府里的仆人们像过去孔府的主人一样,大声地商量着府务大事,代理奉祀官孔令煜则在角落里认真地听着、记着。

小朱小正在召集工人代表们开会。工人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倚在墙上,有的蹲在门旁抽旱烟,屋里弥散着浓浓的旱烟叶子的味道。

小朱小大声说道:“各位工人同志们,现在解放了,我们工人过去在公府里是牛马,现在要做人!我们成立工人会,就是团结起来,和孔府进行斗争,争取我们的权利!”

一位马夫站起来说:“我们都是吃公爷饭的,能进公府干活不容易啊!”

小朱小说:“错!大错特错!我们不是跟着公爷吃饭,恰恰相反,孔府大大小小的地主,都靠我们养活!”

另一位大堂扫地的工人说:“我们和孔府斗争,到底要斗什么事呢?”

小朱小说:“我们工人会的工作就是要保护工人的权利和利益。现在的目标是,要求孔府增加工资,不允许随便开除工人。”

一位挑水夫问:“开除工人由谁负责啊?我夏天光着脊梁往内宅里送水,让孔令煜给开除了,只好借用我弟弟的名字,才重新来上班。”

一位老头说:“孔府里讲男女授受不亲,过去往内宅送水都要通过石流,挑水夫在外面把水倒在石流里,里面的丫鬟在里面接水,挑夫是不能进内宅门的,你不仅挑进去了,还光着脊梁,活该开除!”

小朱小说:“那都是过去孔府制定的剥削制度!挑水的夏天穿着长衫还能干活?我看,就要怎么舒服怎么干,就应该光着脊梁的,显示我们工人阶级的本色!孔令煜,你说,是不是啊?!”

孔令煜站起来说:“大家讨论得非常好!过去我水平低,觉悟也不高,办过一些对不起工人同志的事,请大家原谅!你们提的要求很对,也很有必要。府里的所有工人,从这个月开始,全部增加一级工资,所有府里的大小事情和一切权利,都交给工人会来管理。”

小朱小夸奖说:“孔令煜是个开明的地主,不仅日寇时期给曲阜百姓们办了不少好事,而且深明大义,把孔府的管理权交给工人会,这种态度,我们工人阶级表示欢迎!”

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小朱小说:“现在,大家开始选举工人会的会长、副会长和各小组的组长。”

会议结束了,工人代表们在沉沉的夜色里回家,黑暗中,人们还在兴奋着讨论着,评价着:

一个说:“千年老府第,真成了我们工人自己的啦!就像在做梦啊!”

另一个说:“不是做梦,是真的,孔府不是他们孔家的了,该由我们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啦!”

1947年5月的一天,孔府前的小广场上,解放军正在紧急集合队伍。孔德淑急匆匆地来到孔府,来向孔令煜告别,说:“大叔,情况有变,我们马上就要撤退了!”

孔令煜惊奇地问道:“闺女,怎么回事啊,咋这么急呢?”

孔德淑柳眉倒竖,气得咬牙:“蒋介石派出了40万大兵进攻山东解放区,那些早在1937年就逃离了山东的国民党部队又要打回来了!”

孔令煜一时还反映不过来:“那,那,你们还回来吗?”

孔德淑点点头,坚定地说:“放心吧,大叔,不出一年半载,我们还会再打回来的,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国民党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大叔,你在日本占领期间经受了考验,长了我们孔家人的志气,这一回,相信你还会当好孔府这个家!”

孔令煜说:“闺女,日本鬼子赶走了,八路军也走了,我估计这回孔德成该回来了。我年龄大了,这个家,迟早是要还给孔德成的啊!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些年孔府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告诉他日本占领时期怎么样,共产党来了又怎么样!”说完,他拍拍自己的心窝,笑着说:“这里,装着咱孔氏子孙的良心呐!”

孔德淑紧紧地握着孔令煜的手,说:“行,大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完,她向孔令煜行了一个军礼,扭转身,追赶部队去了。

孔德成一家坐着吉普车一路颠簸,在离家十年之后,又回到了曲阜。

知道小圣人要回来的消息,孔令煜、王毓华、刘三元和孔府里的工人们、十二府的贵族们、城里的百姓们都早早地伫立在曲阜城门口,翘首以待,迎接已经离家十年的小圣人。

中午,一溜吉普车来到了曲阜东南门。看到百姓们都在门口迎接自己,孔德成下来车,也招呼孙琪方下来和自己一起走,和沿途的百姓们打着招呼。

孔德成头戴蓝色宽沿布盔帽,架一副金色眼镜,身穿白色纺绸大褂,脚蹬一双鲜艳的红色皮鞋,显得非常时尚,风度翩翩。而孙琪方烫着大波浪,身穿白色绣花旗袍,也显得十分高雅。离人们很远,孔德成就一边走,一边抱拳和人们打招呼:“乡亲们好!乡亲们好啊!”

来到近前,他和百姓们一一握手,说:“你们都好吧,感谢大家保护了林庙!”

街道两旁的百姓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热烈地鼓掌欢迎。

孔德成领着孙琪方和孩子们刚刚跨进孔府大门,就迫不及待地穿堂进院,在各处院子里走走、看看、摸摸,他满眼含泪,喃喃自语:“没变,没变,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样,一模一样!”

孔令煜、王毓华、刘三元等紧紧地跟在孔德成身后。

孔德成和孙琪方最后来到后堂楼,在里间的桌子上,有一盒打开的雪花膏已经干枯,而一只金簪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半点锈蚀,就像女主人刚刚放在那里一样,十年的动荡时光没有在金簪上留下半点痕迹。

孙琪方见状,“哇”地哭出声来!

孔德成早已经满眼含泪,一任泪水横流。他转身走向孔令煜和王老师,纳头就拜:“大叔,您辛苦了!”

“王老师,谢谢了!”

两位老人赶紧扶起他来,孔令煜说:“达生,你是三七年离家,四七年回来,十年啦!我们天天盼,夜夜想,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

王毓华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庄老先生还推算的你回不来了呢!”

孔德成坐在他们离家前住的前堂楼客厅里,刘三元高兴地给他沏上一杯茶,捧到孔德成手里,孔德成看着这位儿时的伙伴变成了铁塔一样的汉子,不禁想起在一起度过的孩提时代。就说:“三元,我要能喝一碗咸糊糊就好了!”

大家都破涕为笑!知道孔德成还没有忘记在曲阜的生活。刘三元高兴地说:“好啊,我叫厨房给你熬一锅,先用葱花一炝锅,添上水,水开了以后,把和好的棒子面、豆子面糊糊下到锅里,慢慢的熬啊,熬啊,熬得黏糊糊的,就端来让你慢慢喝,看看和过去的咸糊糊一样不?”

孔德成舔舔嘴唇说:“快别说了,我都馋死了,快去让厨房里熬吧!”

刘三元说:“不用让厨房里熬了,我自己给你下厨房熬一锅,保准让你喜欢。”

不一会儿,刘三元端来了一碗咸糊糊,孔德成吸溜吸溜地喝起来,喝完一碗,问:“还有吗?”

刘三元说:“多着呢,我再去给你舀一碗。”

刘三元又端来一碗。孔德成一边喝,一边说:“我喝上这两碗咸糊糊,这才感觉到真的是回到了曲阜,回到了老家,心里真是特别的踏实!哎,我的张妈妈还好吧?”

刘三元说:“好,好,她老人家身子骨硬实着呢!”

孔德成又问:“刘先生呢?”

刘三元叹了一口气说:“唉!他老人家已经走了!临走的时候,让人把他抬到佛堂楼里,让我摆上五味供,点上明堂蜡烛,把五彩丝线全都接上,说是让圣公府和天上的文曲星接通,让中国的文化不断线。”

孔德成听罢,想到刘梦瀛一生忠于公府,临死还要把接北斗的风俗传下去,多好的人啊!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低头不语。再看看眼前的刘三元,已经成为一名稳重扎实的青年人,就像他的父亲刘梦瀛一样让人感到可靠和信赖,不觉又添了几分欣慰。他说:“改天,你领我到老人坟上去烧纸吧!”

刘三元赞许地点点头。

孔德成又问道:“庄老先生呢,他老人家还健在吧?”

孔令煜接过话来说:“庄翰林好人啊!日本人叫他写挽联,他用挽联把日本人臭骂了一顿。他把自己莒县的家献给了八路军和山东省政府,最后在咱们府里过世了。老人临终的时候,他的儿子问他是不是还回莒县,他摇摇头,说‘孔德成把家都给我搬来了,我的家就在孔府里,我不走了,就埋在曲阜吧。’我们把他老人家安葬在咱府里大庄杏行的义地里了。”

孔德成点着头说:“好,好,大叔事事都办得妥当,我也要去给他老人家添添坟。”

孔令煜说:“日本占领曲阜时,虽然表面上也很敬重孔子,保护三孔,但是他们在曲阜开俱乐部、偷盗文物宝藏、盗挖煤炭,还制造了姚村血案,张姥姥也被他们杀害了!刽子手的本色没有变,说起来真是罄竹难书,罪恶滔天!”

孔德成气得哼了一声,说道:“大叔,这个我懂,我为什么被逼着离开了曲阜?我们在重庆又挨了日本鬼子多少轰炸?家仇国恨,我都记得呢!”

孔令煜说:“共产党来了以后,先是把我们的粮食分了,接着推行了土地改革,不仅查清了咱们府里的地亩,收的粮租不仅没有减少,还增加了呢!”

孔德成问道:“这不可能吧?我们府里的土地,没有人能查得清,明朝查过,清朝查过,北洋政府查过,民国政府也查过,每次都好几年,都没有查清过,连我们自己也查不清,他们能查得清?!”

孔令煜肯定地说:“没错,他们几个月就查清了,每个村庄,每一户该交的粮租,都清清楚楚,没有一户拖欠!”

孔德成不再说话,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孔令煜说:“有些道理,你慢慢地琢磨吧。”

孔德成说:“是啊,这些道理,我要好好琢磨琢磨。”

孔令煜又说:“你终于回来了,这个家还是你的,我这代理奉祀官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我收拾收拾家当,就该回济南了!”

孔德成站起来,说:“不行!你就在府里住着,要不,我把东院的一贯堂再给你修好,你搬到东院一贯堂里也行!”

孔令煜笑笑说:“你就不用劝我了,这件事我早就琢磨个千儿八百遍了,过去的衍圣公也好,现在的奉祀官也好,都是国家正式册封的,我代理了十年,功也好,过也好,对也好,错也好,都过去了!我再呆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我在济南大明湖边上还有个小院子,环境很好。这个家,我就清清亮亮地还给你了!”

孔德成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嗫嚅了半天,说:“这,这,这怎么好啊?”

孔令煜依旧笑着说:“你要过意不去,就送送我,送我到济南,我就管饭!”

杜小眼的还乡团也跟着国民党的部队回来了!

在曲阜城南晒粮场上,杜小眼的还乡团架起铡刀,对八路军占领期间,闹事的农会、妇女会干部和八路军家属大肆逮捕,用绳子一个个拴着,国民党士兵用刺刀押着,赶到晒粮场上,全部用铡刀杀害。

晒粮场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曲阜城里,再次弥漫着腥风血雨,甚至比日寇占领时期还要残酷!

在孔府大堂,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孔德成正在召开全体家族人员和孔府管事人员会议。

许多遗老遗少看到孔德成又回来了,又有撑腰的人了,在孔府前上房,一些人围着孔德成,高声叫嚷着:“我们的国军也来了,公爷也回来了,现在到了秋后算账、反攻倒算的时候了,要把共产党领导佃户斗去的粮食退回来!”

“让这帮子穷鬼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孔德成静静地听着,站起来,掐着腰说:“我这次回来,是回家过日子的,和杜小眼那些还乡团不是一回事!你们要反攻倒算,我不同意,那些到府里来分粮食的,也都是咱们的穷乡亲,退回粮食,他们会挨饿,日子会很艰难。即使他们迫于形势,主动退回来,也绝不要接受!”

有人咋呼:“可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们!”

还有人说:“共产党占领期间,一些管事人员组织工人会,与我们斗争,那些骨干分子应该开除。”

又有人恶狠狠地说:“对,把他们交出去,让还乡团给铡了!”

“对,交给还乡团,把他们点天灯,刨肝挖心,大卸八块!”

孔德成惊讶地说:“啊?!你们说的都是什么话啊?府里的人们,爷传子,子传孙,祖祖辈辈都在府上做工,都对公府有恩,公府和工人,谁也离不开谁!这些闹事的工人,一个不能开除,更不能交出去!”

那些府门头的人不服气:“八路占领期间,一直把我们当地主老财斗争,就这么完了?”

孔德成环顾四周,站起身来,坚定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共产党坏吗?他们把粮食分给贫苦的农民,实行减租减息,交租交息,把穷人当人看,这错了吗?没有错啊!这和圣祖孔老夫子的仁爱思想、和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是一样的啊!我执掌孔府后,不也是取消了斗尖粮、地皮粮吗?凡是孔府里的人,孔氏家族里的人,谁要和共产党作对,我不答应!大家想想看,共产党确实不简单啊,从明朝到清朝,从蔡元培到韩复榘,谁也没有查清的公府祭田,共产党几个月的时间,就全都给查清了!共产党实行减租减息,佃户交租的积极性很高啊,粮租的总数还增加了,依我看啊,共产党给我们孔府办了大好事啊,我要感谢共产党!整个孔府里的人都要感谢共产党!”

孔德成的话掷地有声!那些叫嚷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孔德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继而,他们纷纷说道:“达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他说得对啊!”

“官爷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

孔德成让刘三元找来纸笔,来到大堂暖阁的大案子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告  示

一、八路占曲时,由其率导各佃户斗去之粮粒,事成既往,概不追究,纵有自动请退者亦不予接受。

二、对林、庙、府的旧有人员,因历代都是孔府的仆人,本着辈辈相传的厚意,不论八路占曲时表现如何,一律留用,不能随意裁减和除名。

三、取消各佃户庄的集市税收。

四、外省外县的土地,移交当地政府管理,本县祀田作为办理博物院基金。

特此布告,并面谕周知。

德 成        

三十六年八月一日

孔德成写罢,对刘三元说:“三元,你要把它贴到大门外的南粉壁墙上,贴得高高的,让大家都能看到,别让一些人打着我的旗号,做出不利于乡亲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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